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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了，钱淑清一面想着，一面跟随身侧的顾景云迈入礼堂。她笑意盎然环顾四周，心里却鄙夷得很，廉价的窗帘，俗气的吊灯，劣质的桌椅，还有那十年前的台布也拿来用。

之前以为是常夫人的品味，她还暗地里笑话了那女人数次。后来才知道，现在操持访客宴会、舞会的事情都归接待办管了。这不是瞎搞么，钱淑清心中泛起一丝冷笑，都是拿钱干活儿的，能期待他们有什么品味。

顾岑挽着顾钦走在老夫妻俩后面入场。今晚她选了一件浅肉桂色的纱质礼裙，很简单的宽肩带收腰样式，下摆长过小腿但还是蓬蓬的。一双同色系细带凉鞋，两三寸的鞋跟在视觉上将纤细的脚踝愈加拉长些。

大概是这般简洁的搭略显无趣，她选一只金色花环别在发间。将长发拢在脑后，系成团，发间卡着一条细细的由玫瑰金制成的茎，几片金叶从茎间延伸开来，紧挨着几朵金色的五瓣小花，每朵的中央都嵌着一颗小小的宝石，深红色，海蓝色，琥珀黄，还有一粒无色的小钻。在舞会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放眼全场，顾钦觉着，再找不出来哪一位姑娘能有自己妹妹这样漂亮了。想劝她低调点，又感觉她的实力不允许。

嗨，还好自己是男儿，不用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他如是想着。

话说，自打国民政府搬入南京城，顾景云就不再是一号人物了。像今夜这样的舞会也就不再是他的主场，大家都围着常总裁夫妇，如众星捧月般。第一次的时候还真的挺失落的，不过经历多了，也就看淡了不少。放下心里负担的顾景云左右逢源地与其他人应酬着，看起来也是如鱼得水。

见着自己丈夫的摊子铺开了，钱淑清默契地去找太太团玩耍。舞场如战场，倒不是说大家一对对的斗舞，比比谁的华尔兹更优雅。而是，男人们之间继续着白日里的工作——拓宽自身利益的边界，或试探虚实，又或暗通款曲。这种场合天然地就适合鼓捣一些蝇营狗苟的东西。

顾景云立在一隅，正与早些时候在晚宴上认识的一位东北军少将谈着国内外局势。只听到不远处似乎有人唤他，转眼一瞧，又有两位东北军将领朝着两人走来。

看清了刚刚说话那人的长相，同顾景云站在一起的少将右手还端着只香槟杯，但并脚挺直身子，是敬礼的动作，只是没有举手到头侧。没办法，虽同为师长一职，人家的军衔高自己一级。

顾景云抬了抬手中的香槟杯向那人致敬，“谭老弟。”

“正好在这遇见”，谭明珠声线十分粗粝，像是物件被按在砂纸上来回打磨，“一直想与顾军长聊上一聊。当年临颖县一役，我到现在还念着呢。”

顾景云呵呵一笑。瞧着谭那张黝黑的脸被酒精熏得有些微红，他眼中迷离渐起，似乎也被唤起了回忆，“那时我们各有立场。在临颖焦灼了那么久，我就想着赌一局，就是输了，我也认。”

“那是老天爷偏心向着你”，谭明珠快人快语，“倒叫我败走麦城了。”

听他这样大咧咧地讲出来，两人俱是开怀一笑。边上站着的两位虽然不知道他俩在讲什么，却也适时地笑了笑，烘托气氛。

“带人伏击我左翼的是你”，谭明珠在脑中快速思索了一下接着说，“你侄子？”

嗨，想了半天还是给说错了。顾景云仰头喝完杯中残酒，万分骄傲地说，“那是我儿子。”

“你等等”，说着他打量着全场，“他今天也来了。怎么也让你见上一面。”

谭明珠顺着眼前人的视线四处瞧着。

还是顾岑先瞧见抻着脖子找人的顾父，她拉拉身边人的衣袖，“父亲这是找谁呢？”

顾钦一回头，正巧对上了顾景云看过来的目光，下一秒就见对面人抬手招他过去。与身边的几位道了失陪，他拉着顾岑一道向父亲所在的位置走去。

待两人走近些，顾景云自豪地为谭明珠介绍道，“这就是我儿子，顾钦。”

看清了父亲身边人的军衔，顾钦立刻抬手敬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心中也知晓了对方的身份。这位面生的长官就是这次东北军来的那一位中将，谭明珠。

“虎父无犬子，真是好儿子！”谭明珠大力地拍了拍顾钦的肩膀，不惜溢美之词。他是真的稀罕眼前的这位小将啊，恨不得自己的儿子也能这样。

“这媳妇儿也漂亮！”转眼瞧见顾钦身边人，谭明珠又是夸奖。

听到他上来就乱点鸳鸯谱，顾景云赶忙解释，“不是不是。这是我小女儿，叫顾岑。”

奇怪的是，如往日一般乖巧的问好声并没有响起来，而是接上了近两秒钟的空白。顾景云有些不悦地侧头向顾岑看去，却见她望着谭明珠有些出神。

不对，好像是谭左侧的方位。

还好顾钦及时为她解围，拍拍她挽着手肘处的手，调侃道，“怎么见着谭师长就发呆，平时的伶俐劲儿都哪儿去了。”

收回心神的顾岑笑得灿烂，略带着些不好意思，对着父亲及他身边的男人道，“真是抱歉。我失礼了，让您见笑。”

谭明珠笑着摆摆手，自我调侃着，“我粗声粗气地，肯定吓着你了。”

又想起了什么，顾景云先是看了眼顾岑，“这次赴川行动，是你们三科跟进吧？”

瞧见她点头，他又转向谭明珠，一副心疼自家闺女的模样说道，“老弟啊，要是她跟一〇五师一道儿，你可得好好帮我照顾这丫头！”

问清了原委，谭明珠连声应下，又夸奖顾岑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

眼前这位直爽的长官热情得让顾岑一时间还不好适应，一直维持着笑模样，尽量少接话。

又或许，让她不得集中注意力的根本就不是谭明珠，而是在他左侧略微偏后位置上，立着的那个人。深邃的五官笼在军帽的阴影中，挺拔的身姿，冰冰凉凉的气场，一如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的名字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头上，季博衍。

好久不见。

“顾科长。”见眼前人还是盯着材料出神，魏康年只得又唤一遍。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起来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长呼一口气，顾岑倏得向后靠去，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搁在椅背上，自嘲般地笑了笑。

一连几日，那晚舞会上的场景就经常在她眼前晃荡。明知自己可能会在那儿遇见他。同样的场景模拟了很多次，心理建设也做了很多遍。可是从去之前的信心满满到瞬间的丢盔卸甲，也仅仅只用了一眼。

为什么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奈何想得次数多了，也烦了。她只得找了个看起来很对的理由让自己心安：是你欠他的，还不上了，所以太愧疚。

还人情？

“最近你有听说什么关于一〇五师的”，话语顿了一下，顾岑快速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词汇，“故事么？”

“就爱恨情仇的，谁跟谁不对付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突如其来又上下不接的一个问题将魏康年搞得有点懵，不清楚她这么问到底什么用意，也不好贸然回答。

对方一时间的沉默，让顾岑意识到自己语失。她讪讪地笑了笑，“算了算了，不重要。找我什么事儿？”

“齐瑞峰与罗江合整理了滇军的在川渝地区的势力范围与当地袍哥会的情况”，魏康年指了指她桌上敞着的材料。

“好，非常好”，顾岑应付着他，“我先看看再做讨论。还有什么事儿？”

“早些时候，李副官过来询问您今日的日程，说让您下午过去一趟，彭部长找。”

看她点头表示知道了，魏康年就非常识趣地告退出去了。

下午，顾岑第一次去一楼办公室的时候，彭鸿程不在。副官说他可能要再过一两个钟头才回来。可是第二次去也没见找着。

最后近五点的时候，李副官跑上来传话，说彭部长今日不回单位了。顾岑理解地点了点头，与他预约了彭明日一早的时间。

清晨，对于顾岑来说，是个非常舒适的时间段。天气凉爽，朝阳蓬勃，经过一晚上的睡眠，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

将昨日的粉红芍药取出，换上今晨的一捧紫嘟嘟的薰衣草。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古人云女子皆爱花。这要放在从前，她免不了要杠上几句。现在嘛，她确实喜欢瓶子里插着的鲜花，每日一换，天天都有不一样的喜悦。

当然，这也不影响她只钟情于种植绿叶植物，琴叶榕，鸭掌木，花叶万年青属的，抑或多肉什么的。

瞧瞧她办公室，西侧是精美的沙发茶几，配上赏心悦目的花束。东侧则是一片绿意盎然，勃勃生机。

人始终是复杂的动物，不对么？

八时四十五分，顾岑准点出现在彭鸿程的办公室门口。

“进来吧”，屋里的人拎着水壶正在伺弄花草。

又炫耀似地问她，“你看看我这盆莲瓣兰怎么样？”

能怎么样，贵呗，顾岑心里嘀咕着。她可不怎么喜欢兰花，叶子看起来像草，花大多都长得挺奇怪呢。稍加思索，她还是放弃了，无奈地道，“您恕我眼拙，认不得几株兰花。不过，能让您精心伺弄的，必定是精品。”

彭鸿程呵呵一笑，略感失望。听闻顾宅里有个暖屋，伺候着好几株名贵兰花。他还想着先交流交流经验，改日登门拜访，参观一下。现在看来，她并不是一个好的人选。

话题转回了正事上。

“周报上的文章我看了，很不错。”彭鸿程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对三科在东北军将领赴京的相关报道上的满意程度，“头一天汇报结束，第二日一早就刊了头条，看来你们不仅加了班，前期资料的收集工作也很到位。”

顾岑还有点摸不准自己这位上司的脾气，不晓得他是不是也是捧杀高手。所以她保持低调，坚决不给自己加戏份，只是客气地应和着，“您过奖了，都是分内之事。”

“这是个好开端呀”，彭鸿程继续着自己的思路，“后续赴川的事情，你什么打算？”

顾岑大致地将全局计划、人员安排以及目前进展向他做了个简单的汇报。

“晚些时候，我将具体内容汇总成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您过目吧”，她提议道。

出乎她的意料，彭鸿程否定了这一提议，“报告先不用了。你做得挺好的，按刚才说的计划走就行。”

“昨天我与其他两科的科长碰了个面”，彭鸿程接着说道，“这次入川分三路，你们三科跟着一〇五师走重庆吧。”

还真是好巧啊！她脸上笑嘻嘻，心里mmp。这寸劲儿，三支队伍就偏偏与他同行，她都不禁要怀疑，这是不是谁做的局了。

“有困难？”瞧着她有些僵硬的脸色，彭鸿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

“没有没有”，顾岑赶忙否认，又中气十足地认领了长官之前分派的活儿，“保证完成任务。”

“好！”彭鸿程对该结果十分满意，“有什么问题随时与我联系。预祝你马到功成！”

谈话在友好且热烈的气氛中结束，至少彭鸿程这样认为。在她离开之后，他原本很好的心情，转变为非常之好，重新拿起水壶摆弄，不经意间还轻哼着轻快的曲调。

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他感叹着，欣喜着。困扰总裁的顾秦联盟是要迎来些风浪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