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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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又过了十来日,杨园终于将卷子评分分了名次,又给陆惟和公主看过,众人意见一致,认为没有问题了,这才让人誊抄数份,张贴在上邽城大街小巷,又下发公文到各县,令县令公布通知,若有考试之后即刻返回原籍住处的,也能从各县那里得到自己的消息。

公主于是准备设宴,款待从一百八十三人里脱颖而出的这九人。

如无意外,这九人即将上任,暂代上邽县县令等职位,其中上邽城乃天水郡郡治,天水郡又是秦州州府,因而显得格外重要。

之所以是暂代,因为迄今为止,这项举措还未获得朝廷背书,公主早已去信长安,但想当然耳,这些信都石沉大海,毫无浪花。

在长安局势明朗之前,她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回复,如果形势极端不好,说不定下回给秦州发圣旨的,又是一个新皇帝了,这也未可知。

总之,眼下所有一切都在混沌不明的情况下摸索前行,她与陆惟是如此,那些考生能参加考试,同样也是冒了风险了,如果朝廷那边回头要追究责任,全盘推翻新举官法,他们这些考生也免不了被牵连进去。

三月二十三日,公主在秦州府原方良官邸举宴。

此宴名为仲春宴,取自《尚书·尧典》里的“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寓意春天第二个月,这种宴席一般不会有什么山珍海味,上的都是春季里正逢时令的家常菜,中榜的九人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赴公主的宴席,俱都受宠若惊,也不在意吃的是什么了。

作为这九人中的头筹,也就是第一名的陈修,相比其他人的激动而言,更把持得住,也更能沉得住气。

原因无它,陈修的父亲正是出借考试场地的天水书院的山长。

有这样一个父亲,陈修自小耳濡目染,比其他人更早启蒙,有更好的基础,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陈家的家境,顶多只能算是世代读书,殷实积富,非要追溯,陈修的祖父与陇西李氏,确实也有些远亲关系,到了陈修这一代,早就不往来了,根本谈不上什么世族高门,连攀亲都攀不上。

可若新举官法能推行,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他们这一阶层的人。

“听说这位邦宁公主乃是从柔然归来的,本欲前往长安,却因方良之事滞留此地发,方才出了个新举官法,也不知这新法能维持多久。”

“要是公主一走,新法就废了,那咱们如何是好?刚上任就要收拾包袱走人吗?”

“诸位仁兄名次靠前,想必都在上邽,此地繁华,又是郡治,消息也灵通,还好说,我是垫底的,听说襄武县县丞有空缺,弄不好我就得去那儿了。

陇西可是陇西李氏的地盘,我一个没门没路的去了,还能有好果子吃?”

“嘘,慎言!”

“啊?难不成咱们这几l人里还有世族出身的?不都是寒素之族吗?”

“我们这几l人里,是没有世族出身,不过这位郎君还是慎言的好,毕竟

往后为官,往来多为世家,有时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便容易惹上不必要麻烦。”

说话的正是陈修,他没有教训人的意思,只是随口劝说,听的人也能听进去,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有劳仁兄提醒,我叫韩芝,灵芝的芝,敢问尊姓大名?”

“韩兄客气了,我叫陈修。”

“原来是陈魁首,莫怪你能居第一,见识果然与我不同,佩服佩服!”

陈修一下成了众人焦点,他忙含笑拱手客气一圈,又闲聊片刻,有人问起待会儿见到公主应该如何行礼,又该说些什么云云,陈修虽然也没见过公主,但他有个当天水书院山长的父亲,从小到大也见过不少贵人,还能说上两句自己的见闻,一时间又让其他人很是感谢。

如此过了一刻钟左右,一名中年人过来,引各位士子入席。

陈修等人跟着进了秦州府后院,这里原本是方良家眷的住所,如今被暂时作为设宴的场地,庭院的确也够大,足以容纳十多人的宴席,就是稍微冷了些。

不过对于这九人来说,今日经历足以成为他们毕生的谈资,激动兴奋尚且不及,估计也感觉不到多少寒意。

入了庭院,首座果然坐着一名年轻女子,正与旁边的年轻郎君说话。

时下民风开放,北朝天子祖上也算汉胡混血,许多公主府上也养着门客,平日里清谈议政,不算新鲜事,众人自然也不觉得被公主接见有什么不妥,反是引以为荣,毕竟这是公主,先帝的女儿,当今皇帝的堂姐,正经的嫡女出身。

但于情于礼,众人也不好意思盯着公主一直看,便去看她旁边的人,这一看也愣了下,随即恍然,这就是传说中朗朗如月的大理寺少卿陆惟陆远明啊,果然名不虚传,见面更胜闻名。

公主见了他们行礼,便停下与陆惟说话,伸手虚扶。

“请起,各位今日乃座上宾,不必拘礼。”

作为九人之首,陈修理所当然代表大家发言。

“多谢殿下赐宴,我等乡野出身,见识有限,实也没想到今日能有如此荣幸,不免两股战战,局促失措,还请殿下宽宥。”

公主笑道:“今日举宴,除了款待诸位,以作酬劳宽慰之外,倒是要敞开心扉与诸位说些事。”

众人本也没把心思放在吃饭上,见公主如此说,就都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只听公主道:“不怕诸位知晓,如今这场举官试,还未得到长安那边首肯,而我虽为先帝之女,又得天子赐邦宁二字封号,实则也不过是途径此地,并无掌政之权,只因方良事起,致秦州混乱,又死伤无数,我才不得不暂行此策。

此事我与陆少卿已上疏长安,但实不相瞒,天子作何反应,我们也无法保证。

只能说,我会尽力为诸位周旋,为各位争取,若实在不能,也会安排好你们的退路,也希望诸位不要因为前途未卜,便玩忽职守,心生懈怠,否则若被告发,定然严惩不贷,明正典刑。”

这长长一段话,恩威并施,又谆谆善诱,一时间听

得陈修等人诚惶诚恐,忙起身应是。

公主这才展颜,让他们坐下品菜。

秦州府原先的婢女被重新用起来,她们从后厨端着菜肴鱼贯而入,放在众士子面前。

陈修看了一眼,桌上春笋炒肉,香椿拌豆腐,荠菜饺子,公主没有夸张,确实都是时令的菜,寻常人家也都吃的,甚至比陈修在家吃的还差一些,但他不敢露出半点嫌弃,毕竟距离授官只有临门一脚,正常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陈修。”

冷不防名字被点,陈修愣了一下,还寻思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写在脸上,被公主看出来了,忙不迭直起身体。

“是,公主殿下!”

“不必如此紧张,此番新法小试,你既为魁首,想必文采出众。”

公主一边说,一边望向杨园,似乎在向他求证。

后者正埋头跟一条清蒸桂鱼角力,闻言抬起头。

“啊对,不是有三道题嘛,‘论古文新谈,去伪存真’、‘农事纪要’,还有‘论此番朝廷大败柔然之要点’,他除了农事之外,另外两道题几l乎都答完了,文采飞扬,一针见血,臣与陆少卿一致认为,魁首非陈修莫属!”

公主笑道:“既然如此,今日举宴,也没有旁的安排,不如就由陈郎君为首,吟唱作诗,击鼓传花,皆由你们,我也好趁机沾沾你们的文气。”

杨园正无聊,一听击鼓传花,马上跟着起哄:“这个好,这个好!

我来敲,我筷子敲完,你们就摘了,摘了……”

他原想随手指一朵花,结果这院子里的花还没开。

公主接上他的话:“风至,你去后头拿一朵绸花过来,就用那个来传吧。”

杨园抚掌:“好极,好极!

不瞒殿下,我今日也文思泉涌,不知能否参与其中?”

公主笑道:“有何不可?人越多越热闹,那我也出个彩头,一尊纯金观音佛像,是当年我和亲时,先帝所赠,风至,你一并请出来,今日诗作由众人来评,最佳者当得此物。”

纯金菩萨,本身价值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先帝御赐之物,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彩头也太重了。

陈修见所有人兴致勃勃,都想当众表现一下,就代为拱手道:“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酒过三巡,杨园背过身体,开始击碗传花,一边传还一边用他那五音不全的调子唱歌,陈修等人也是头一回瞧见堂堂秦州录事参军竟是这般面目,再看公主和陆惟,似乎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略有拘谨的宴席一下热闹起来,陈修、韩芝等人陆续做了诗,又将氛围推向**。

公主不爱玩这些,只是纯粹作为宴会主人活跃气氛才提议的,这会儿正想着找个借口溜掉,就看见陆惟侧首听着众人作诗,神色似乎若有所思。

她有些奇怪,心道从前没见过陆惟如此喜欢诗文,只怕陆惟对尸体的兴趣还大过于看这等吟诗作对的场面。

陆惟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公主以眼神询问,陆惟轻轻点头。

这是说,这些考生有问题,还是里头某个人有问题?

公主若有所思,招来风至,说自己要去更衣,让她代为主持片刻,便起身离开了。

她来到后院没多久,果然陆惟也跟着过来了。

“那个陈修,不太对。

()”

没有卖关子,陆惟直接就道。

公主歪头想了想:我看着似乎并无异样。

?()_[(()”

对答如流,进退有据,人也八面玲珑,是个混官场的苗子,若不是出身所限,估计早就当官了。

陆惟:“他的字。

殿下还记得吗?他卷子上的字棱角分明,凌厉异常,如被囚之鹤,引颈悲鸣,亟待一飞冲天,虽说字如其人有些偏颇,但总归是有迹可循的,这陈修为人,与他的字迹,却截然相反,毫无相似之处了。”

公主之前没留意到这一点,被他提醒后想了想,好像真有点道理。

“若你所说是真的,这陈修未免也太大胆了,这种事情也敢找替考,还敢当着我们的面来赴宴作诗,往后当了上邽县令,又有个天水书院山长的父亲,怕很快就能成了这里的新门阀,把杨园耍得团团转。”

“我从前办过一个案子,犯人杀人之后,小心谨慎,将一切证据毁掉,嫁祸他人,唯独遗漏一点,他忘了把字迹也改掉,最终暴露自己。”

陆惟顿了顿,“回头寻个机会,我让他们将自己的诗作写下来,再一一对照,就知道了。”

两人一道离席太久未免古怪,陆惟很快就回去了,他让陆无事找来纸笔,让众士子将自己今夜所作最得意的诗作亲手写下来。

“我会让人裱起来,悬挂于秦州府侧面走廊,供以后拜访者观摩学习。”

听见陆惟的话,九人都很兴奋,毕竟这是要留下墨宝了,大家提笔蘸墨,都认认真真落笔。

庭院中灯火通明,照在纸上纤毫毕现,宛若白日,九人以为这是陆惟怕他们看不清,越发感激,殊不知陆惟是准备当场辨认字迹,将案子速办速决。

只见陈修犹豫片刻,迟迟没有落笔。

外人看来,他今晚作了两首诗,虽然都平平,但也算应景,估计是在想选哪一首落笔好。

这年头虽然流行文人现场作诗,但能像曹植一般七步出口成章的几l乎没有,许多人都是平时提前准备好各种应景的诗作,等应酬聚会的时候再背出来。

纠结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决定要下笔,陈修一笔一划,专注认真。

陆惟冷眼旁观,几l乎要从他一举一动里看出端倪。

但陈修竟颇为镇定,从头到尾,连握笔的手都没颤一下。

待他写好,抬起头,见陆惟正望着自己,就放下笔,拱手恭敬道:“陆少卿,在下已经写好了。”

陈修没有因为公主不在场,就对陆惟有丝毫怠慢,这位俊美的大理寺少卿,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仅仅是他表面的官职,而是他的姓氏——扬州陆氏,代代为宦,举族北迁,祖父曾深受北朝天

()子敬重,他如今年纪轻轻就是大理寺少卿,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即便改朝换代,也影响不了世家更迭。

这些消息,陈修是从山长父亲口中得知的,也因此,他比在场其他学子更为清楚,他们这九个不遵循常理选出来的官员,还真有可能被朝廷承认下来的。

陆惟点点头:“拿来我看看。”

陈修双手捧着笔墨未干的诗作,送至陆惟面前,再拱手一礼,也没有黏在跟前碍眼,又转身回到座席上。

若不是从字迹上生出怀疑,陆惟还真的赞一声进退得体。

他低头去看陈修的诗作,眉头却忽然飞快皱了一下。

竟是与送上来的试卷一样的字迹。

一样的凌厉如刀,棱角分明。

虽说试卷上那些字给人感觉更为凄厉,眼前这诗作则更有模仿的痕迹,但也不能据此就认为这是两个人所写,毕竟人的心境不同,写出来的感觉可能也不相同。

考试那天是杨园在监考的……

想及此,陆惟望向杨园。

后者正跟其他士子在高谈阔论,看神情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陆惟有些无语,转头欲找公主,却发现公主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回来过。

公主正在见一个人。

对方八百里加急,连夜赶来报信,突如其来,刚刚赶到,这一身风尘仆仆,连气都没喘匀就被风至闻讯赶忙引到公主面前。

“殿下,出大事了,左相赵群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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