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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闻鹊启程之后,公主也派出两名亲卫充作耳目,跟着李闻鹊大军之中,打听消息,这次两名亲卫回来,正是奉了李闻鹊之命,来向公主他们汇报近期消息。
这年头一件大事发生到千里之外的人知道,需要通过朝廷驿站或民间行商,又或者亲友书信,一般情况下不会那么快传到这里,除非他们专门让人去打听。
燕国虽小,但它商贸发达,又牵系各方,南北两国各有顾忌,谁都不肯先动手,生怕后院起火被对方给偷了,这也给了燕国两面讨好,苟且偷生的机会。
包括杨园在内,绝大多数北朝人都有种错觉,那就是南北对峙从他们出生以来就存在了,肯定也会持续很久,说不定到他们老死那天,这种局面都不会改变。
南朝国力不算强盛,当今皇帝是个得过且过的主儿,北朝刚刚打了柔然,目前也没有能力去南下,彼此防备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现在,这种平衡被方良与何忡的事情打破了。
南朝趁着长安这边被威胁,镇守雁门与汝南的守将不敢轻动,直接派兵攻打燕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燕国直接拿下。
连燕国自己都傻眼了。
“据说燕国天子是大半夜从被窝里被挖出来的。
他还不知道是南朝打过来了,脱口一句‘汝等宫变乎?’,以为是宫闱内乱。”
“燕国虽富,国力却弱,之前碍于两大国在边上,它也不敢强兵,否则容易给大国借口出兵,燕国赌的就是南北两国互相制衡,燕国皇帝估计做梦也没想到南朝敢如此大胆。”
“白远以为南朝很可能会趁这次去骚扰汝南附近,愣是没敢动,结果倒好,人家直奔燕国去了。”
“南朝将燕国纳入版图,别的不说,光燕国走高句丽和扶桑的商贸路线,就是一条闪闪发光的财路。
南朝这把算是彻底赌赢了,不费吹灰之力,长安那帮人估计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
听着公主和陆惟的讨论,杨园打结的舌头也慢慢捋顺回来。
他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死里逃生的人了,不能这么一惊一乍的。
就是这消息听着有些震撼,那感觉就像是已经习惯了的某件事忽然被打破。
“南朝占了燕国,那么大一块地,他们一时半会消化不了吧,不如让白远也带人过去,说不定还能分一杯羹。”
杨园的想法很简单,燕国这么不堪一击,大好机会,北朝怎能错过?
陆惟摇摇头:“来不及了,消息传到这里,那边必然已经大局底定,而且没有皇命,白远不敢妄动,他还得防着长安有需要,得马上过去驰援,南朝也正是瞅准这一点,才敢吃下南朝的。”
杨园:“完了完了,这下子强弱易位,自此之后,南朝怕要坐大了!
江南一带本就富庶,如今还得了燕国那么大一块地。”
“还有一个消息。”
公主道。
“殿下还是别说了,我心肝脾肺弱,承受不了!”
杨园捂
住心口。
换作其它时候,公主可能会笑,但这会儿她却没笑。
“何忡已经攻入长安了。”
杨园:……
他心说这消息比方才还震撼,怎么反倒放在后面说。
但有了刚才的铺垫,杨园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法怎么反应了,总不能把桌子给掀了吧。
“长安那么好进的吗,何忡自己有多少兵马?没了方良,他梁州一地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十万吧,长安禁军起码也有十万起吧,长安城那么坚固,易守难攻,单凭他何忡一州之地的兵马,就能进长安?!”
杨园大惊失色之后,又觉得怎么都想不通。
“不对啊,是不是长安里头出了内贼,跟咱们这秦州一样?”
公主摇摇头“目前还不清楚,李闻鹊知道消息之后,就准备攻城救驾了,但是若何忡入城之后紧闭城门,李闻鹊恐怕也不好攻打。”
别的不说,长安城墙高大坚固,历经数朝数代的修葺,绝非上邽城能比,要是里面的人铁了心不开门,就凭里面的补给,除非何忡压不住局面,否则守个十天半月都绰绰有余。
到时候他挟天子在手,李闻鹊投鼠忌器,又能如何?
局势一下子就变得非常复杂。
谁也不知道一觉醒来,长安城会不会忽然就变了天。
杨园还在绞尽脑汁猜谁会是放何忡入城的内鬼,就听见陆惟道:“锅子要冷了,先吃东西吧。”
你这还有心思吃东西?杨园张了张嘴,又默默合上。
不吃东西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们饿死了还能影响天下大势?
无论是谁,此时也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们既然无法冲到长安城去扫荡一切阻碍,也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原样,那就只有吃饱饭,旁观局势发展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杨园闷闷想道,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不忘蘸料再送入口中,狠狠咀嚼,像在咬某人的肉。
至于他这一腔闷气要发向谁,连杨园自己也不清楚。
发向方良?方良已经死了。
至于其他人,似乎也不是始作俑者。
要骂何忡,人家也听不见。
杨园郁闷道:“京城如今三足鼎立,赵群玉、严观海、宋今,任何一方都有权有势,他们不可能引狼入室,当那个内鬼把何忡接进去,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会不会是禁军里面的某个将领干的,也许是何忡给他许诺了什么泼天富贵,让他鬼迷心窍,宁可铤而走险?要我说,宋今以鬼神之说而得幸,严观海以外戚而得高位,这些人本来就是走了捷径,若其他人见而起念争相效仿,也不奇怪!”
“你漏了一种可能。”
陆惟的声音让他不由抬头望去,便见这位丰神俊丽的大理寺少卿露出一丝极为古怪的笑容,如暗夜幽魅,惑人心神。
“若是天子授意,让何忡入城的呢?”
“这怎么可能?!”
杨园失
声道。
()
何忡造反,本来就世俗难容,至好的结局也是像方良那样,自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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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他们谁也不知道何忡造反的倚仗是什么,以他那样一个细密周全的性格,怎么就愿意跟方良一块冒险,在方良死后,依旧不管不顾冲向长安?
除非何忡一早就知道,长安城的大门一定会为他敞开。
是谁在长安,给了何忡这样一层保证,能让何忡相信对方?
陆惟的话在杨园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旦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他的猜测就会鬼使神差,变得越来越荒诞魔幻。
若长安变天……
若陆惟的猜测是真的……
那皇帝图什么?
借刀杀人?隔山打牛?
“那李闻鹊呢?他不会有事吧?”
杨园想起他来,李闻鹊现在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心想要忠君勤王。
陆惟道:“如果是我说的那种可能性,李闻鹊反倒是最安全的,赤胆忠心者日月可鉴,君王也只会更加信重他。
但如果何忡真的跟长安城内某支禁军勾结才里应外合的话,对方到时候肯定用天子威胁,让他进退两难,反倒说不好了。”
看来他已将所有可能性都铺陈出来,想得清清楚楚了。
公主道:“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待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我已让素和继续去打听了,那边一有风声,就会过来禀报的。”
杨园口干舌燥,禁不住仰头喝了好几杯酒!
他还想继续细问下去,陆惟却不肯多说了,转头与公主低声说话。
两人脑袋几乎挨在一块,耳鬓厮磨,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在面对惊涛骇浪依旧能镇定自若的二人,此刻似乎也与寻常那些小儿女没有区别。
换了其它时候,杨园可能会调侃一下,但现在他却没有心情。
“刘侯,你就不说点什么,你全家可都在京城!”
杨园见刘复一直不吭声,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他。
谁知后者不经撞,直接就往后面倒!
杨园吓一跳,忙把他扶住。
“怎么几杯浊酒也能醉成这样!”
“我没醉!”
刘复忽然睁大眼,“谁说我醉了!”
“你没醉?那你告诉我这是多少?”
杨园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刘复粗暴将之拽下来,差点没把杨园的手指拽断,痛得他惨叫出声。
“我没醉,我就是难受……”
“你松手,松手!”
“裴大他们就这么死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被关一阵出来,他们就没了……”
刘复呜呜哭了起来,“要不是我自大疏忽,他们就不会死了!”
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很久,最近刘复看上去也跟没事人一样,仿佛已经从被关暗牢的阴霾里走出来,可要真走出来,他也不会一言不发埋头喝闷酒了。
“是我害了他们,人死而复生,我想回去给他们家属送
()钱,我想给他们在寺庙里立牌供灯,可我就算做再多,也弥补不了了!
对不住,对不住!”
杨园的手指被对方紧紧攥住,怎么都抽不出来,他也快哭了。
“你松手,我再陪你一块哭,我又不是裴大,你搂着我哭有什么用啊!”
刘复哭得更大声了:“我倒是想搂着殿下哭,可我也不敢啊!”
杨园:……
公主和陆惟都没有劝的意思。
像刘复这种情况,最好自然是让他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否则块垒郁结,迟早都要出事。
陆惟很清楚,当一个人悲伤到了麻木的境地,别说哭,心头只会闷闷的发麻,看何人何事都灰暗绝望,即便行走亦如堕深渊。
刘复能哭出来,反倒是好事。
“素和是殿下臣属?”
公主正伸手去捞汤锅里的豆腐,冷不防陆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音量虽然不高,却因离得近,酥麻震颤,毫无防备,差点就让她放走了豆腐。
滚烫汤汁溅起落在公主手上,她嘶的一声,忙缩回手。
下一刻,包着冰块的帕子已经贴上她的手背。
“别动。”
陆惟道。
由于降温及时,公主没感觉到烫伤的疼痛,反倒是被冰块冻得皮肤发疼。
“好了好了!”
她忙道。
“要多放一会儿,才不会留痕。”
陆惟没挪开。
“陆郎君似乎经验丰富。”
公主瞅他。
“好了,回头还是得上点药。”
陆惟这才道,将冰块拿开。
“我被生父厌弃,侥幸捡回一命,之后就在乡下生活,那些仆人名义上照顾我,实际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我不小心意外身亡,好去向主人报喜。
当时后厨经常寻不到人,我便只好自己生火烧饭,因为年纪小,锅铲拿不大动,经常会砸伤烫伤,也有一回被灶台下的火星苗子溅到——”
他挽起袖子,公主这才看见他胳膊靠近手肘处有块疤痕,由于岁月久远颜色沉淀,与周围的肌肤区别明显。
“当时天气热,也没有什么冰块冰雪给我敷,我小时候性子要强,咬牙忍着不去敷药,伤口差点就好不了了。”
他轻描淡写,但公主知道,情况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只怕当时就算陆惟不要强,也很难找到大夫,只能咬牙忍过去。
“你恨过的吧。”
公主轻声道。
“恨过。”
陆惟也没隐瞒,面色淡淡,“我天天在磨刀,心想就算背上弑父的名头,也要跑回长安,堵在那人下朝的路上,一刀子过去,一了百了。
但就在那一年,洪涝之后天太热,发生了很严重的瘟疫,我在的那个村子,十有**都死了,平日跟我一块玩耍,愿意搭理我的伙伴,因为家里大人死绝了,剩下他一个,又染上瘟疫,被人送到村子外头,我知道他肯定饿坏了,偷偷带了吃的去找他,结果发现他正在啃咬死去亲人的尸体。”
惊世骇俗的恐怖场面,被他以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描
述出来。
那等修罗地狱般的惨状,公主能想象,却不愿去想。
“他恐怕已经意识不到那是他的亲人”
“是,都已经到了绝路,他病得神志不清,一心就想活下去,哪里还分得清自己吃的是什么。
我去的时候,那亲人一条胳膊都被他撕咬下一半了……”
说到这里,陆惟微微蹙眉。
故事本身没有什么,说也说了,只是眼下他们还在吃饭。
不过也吃得差不多了。
那头刘复抱着杨园呜呜大哭,也哭不动了,杨园终于能把手指抽回来,只是衣服都被对方当成抹布,皱成一团,跟腌菜似的。
杨园也挣扎累了,懒得挣扎,随手拿了根筷子,把碗拖过来,一边敲一边唱,一副狂放不羁的名士作派。
“人生自来苦,譬如朝与露。
何必怀忧思,不若饮杜康……”
他现编现唱,自娱自乐,浑然不管公主和陆惟在唱,自己的嗓音会不会荼毒旁人耳朵,兀自进入忘我境界。
连醉得不行,趴在桌上昏睡过去的刘复,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公主神智还清醒,自然听不下去,她直接捂住耳朵,又忍不住指挥陆惟。
“快把他敲晕,要么把他扶到外头去醒醒酒!”
陆惟难得看见她如此幼稚模样,不由笑出声。
他觉得自己也有些醺醺然了,看廊下灯影晃动模糊,再看公主,视线里竟连对方脸颊也染上一层光晕,仿佛圆月。
皎洁无瑕,胜若明珠。
他在袖子里摸了摸,又掏了掏,没找到预料中想找的东西,不由露出疑惑神色。
“你在找这个吗?”
公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揪出一颗雕梅,顺手送入口中。
陆惟略略一呆,面若镇定:“我似乎没说要送给殿下。”
公主:“不是送我,你要给谁?你也不爱吃这个。”
陆惟:“我路过看见了,顺手买的,他们家只有雕梅了。”
公主狡黠一笑:“这上邽城只有两家卖雕梅的,一间就是上回常去的,他们家的梅子蜜煎都被乱军打砸了,只有城西的另外一间才有,城西那铺子离这里很远,若非特意寻访过去,又绕了远路,如何能买到这雕梅?”
陆惟眨眨眼:“我预知今日赴宴,特意买来解腻的。”
公主笑吟吟:“陆惟你是不是永远能眼睛不眨说出无数借口?”
陆惟:“殿下谬矣,我方才就眨眼了。”
公主懒得与他废话,又从油纸包里拿出一颗雕梅咬一口,脸上分明写着“你继续编,我在听”
陆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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