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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前早有预料,如今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印证之前所想。
她对李闻鹊笑道:“看来李都护若肯将排兵布阵的智慧些许用在人心揣度上,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
李闻鹊没有因为被调侃生气,反是叹了口气。
“我从前也以为,只要把仗打好就够了!”
明君能臣,君臣相得。
在国富民强太平盛世的情况下,武将的确只需要安心守好边关就行,其他身前背后的明枪暗箭,自然会有皇帝来处理。
但此时并非盛世,皇帝的权威也未达到那一步,柔然人还没被打跑倒也罢了,现在柔然人没了,边关平静安稳,许多人都有种“我上我也行”
的错觉,对李闻鹊这个位置垂涎三尺,无数只手明里暗里想要拉他下马。
李闻鹊也很清楚,再不长几分记性和警醒,他这个西州都护恐怕就当不了多长了。
“宋今此人,我回京述职时,曾见过两回。
他面若春风,未语先笑,对谁都客客气气,不因高职高低而瞧不起人。
听说回京之人除了陛见之外,都要将左相赵群玉、右相严观海、长秋令宋今这三巨头都拜访个遍,接下来才能顺顺利利。”
“我当时年轻气盛,不情不愿去左右相府上送了礼之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给宋今送礼了。”
“等我启程前一日去向陛下辞行,便听见陛下面色不愉,告诫我要友爱同僚,勿要像从前那样当众责骂,居功自傲。
但我先前去陛见时,陛下并没有训斥,唯独得罪了宋今之后,才有此事。”
“为免多生事端,事后我让人给宋今私下送礼赔罪,才算了了。”
说完这些,李闻鹊苦笑。
“其实我也没证据表明是宋今去告的状,但能坐到宋今那位置,他与陛下朝夕相处,恐怕对陛下的影响会比左右相更大。
既然是他指使杨长史做此事,又跟柔然人牵扯上,那殿下今后还是得小心再三,防人之心不可无。”
经此一事,李闻鹊也算明白了许多事情,与公主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一方面是答谢公主他们屡次提点之恩,另一方面他深知以公主和陆惟的能耐,在回京之后的博弈中也未必会是败者,此时结下一份善缘,对自己有利无害。
“多谢李都护坦诚相告,我必铭记于心。”
公主谢过他,又提醒道,“杨长史之事既然与宋今有关,恐怕也不好往上禀告。”
牵扯这么大的事情,宋今肯定也做好了事情败露的准备,李闻鹊要是直接向天子告发,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可能被倒打一耙,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
李闻鹊颔首:“殿下放心,臣心里有数。”
他不准备张扬此事,至于杨长史是生是死,如今混乱还未平息,事后也很难有人去追究了。
秦州风波虽然大致消弭,但梁州并没有。
梁州刺史何忡在等不到方良回应的情况下,直接举兵往长安进发了。
他
本身精通兵事(),身边也有懂带兵的部下?()?[(),一路上顺带就收了雍县和扶风两地,而这两个地方被何忡拿下,意味着他距离长安已经很近了。
李闻鹊既然已经到了秦州,就没有道理不去驰援京城,他还可以从后方追堵,与京城一起,对何忡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更何况,是当今皇帝力排众议,一手提拔了他。
无论从私情还是公心,李闻鹊都不太可能继续在秦州停滞不前。
所以这两天他除了休整兵马,打算一鼓作气追到何忡为止之外,还在等公主或陆惟苏醒。
现在公主醒来,他将要紧的事情都交代完,心里石头也算放下了。
公主略加思索,建议道:“你要去梁州,最好得让人捎一封奏疏,顺带向陛下说明情况。”
李闻鹊也能明白公主的意思。
他这次固然是为了救驾才会去梁州,但事后如果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容易得很。
提前向皇帝说明情况,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李闻鹊满脑子如何追堵何忡,果然忘了此事,闻言一愣,随即恍然。
“多谢殿下指点,我回去就写!”
经过这番长谈,两人关系一下拉近很多。
李闻鹊看公主,自然也不再是一开始那种需要尊敬礼数但只将她当成寻常和亲公主的态度。
他甚至还会主动请教公主。
“依臣之见,梁州附近没有重兵,何忡一路到京城,恐怕都会畅通无阻,若臣能将何忡堵在长安城内,是否还要带兵入城?”
换作以往,他不会问这个问题,既然能瓮中捉鳖,直接带着人冲进去就完事了。
但经历了杨长史和宋今这件事,他不能不多想两步,以至于有些瞻前顾后了。
公主道:“你届时见机行事吧,若京城内就能稳定局势,你就不要带兵入城了,你自己入城陛见就行,这次你擅动兵马,虽然事出有因,但事后若有人进谗言,也是能弹劾你的。”
李闻鹊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梁州之事不容拖延,李闻鹊眼看外头天色不早,当即起身告辞,准备启程了。
公主眼看着人走远,这才散去一身勉强支撑的骨头,直接趴在桌上。
雨落一过来,就看见公主这坐没坐相的模样。
她心疼公主受伤还要处理这些事情,伸手在她额头探了探,微微有些发热。
“陆惟呢,陆惟呢!
好雨落,你快去看看他醒来没有,这些事情本该他出面料理的,我也受了伤,为何现在却变成我在亲力亲为?!
不能让他继续睡下去了,就算没醒,你也把那倒霉鬼给我摇醒为止!”
说到最后,公主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在那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雨落只得哄小孩似的哄她:“好好好,我这就去,没醒就拿着锣鼓在他耳边敲!”
公主怏怏:“我好累。”
雨落柔声道:“奴婢扶您回去歇息。”
()公主:“我晚上想吃花笋鸡丁(),烤五花肉。
雨落:不行?()?[(),有花椒,又是炙烤的,会影响您的伤势!”
公主:“再不吃我会伤势加重的。”
雨落:“奴婢闻所未闻。”
公主:“你想,我吃不了喜欢的东西,自然郁郁寡欢,到时候别说伤好得慢,只怕陆惟还没醒来,我就要郁郁而终了。”
雨落:“呸呸呸,童言无忌!”
……
陆惟不是不想醒。
他是陷在一个又一个的险境里。
最开始的梦境,他已经记不清了。
等他感到疲惫的时候,他正从万丈悬崖失足落下,跌入永远不见底的深渊。
那种被深渊吞噬的巨大焦虑感一下就让他惊醒过来。
但陆惟很快发现,所谓的惊醒,并不是回到现实,而是跌入一个更深的梦境里。
这是一条布满碎石子的路。
石头棱角尖锐,甚至能通过鞋袜让鞋底感觉到刺痛。
但陆惟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因为回头也是茫茫雾气的一片。
前方隐隐绰绰,浮现一个身影。
对方手里握着兵器,一步步朝他走来。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身形,但似曾相识。
是崔千?
陆惟哂笑一声。
这是被他杀了,冤魂不散,还想再来梦里索命?
既是如此,那他就再杀一回。
但随着那身影步步走近,陆惟脸上的讥笑却凝固了。
不是崔千,更像是——
他那早死短命,临死前还想要砍死他的生母。
怎么,没带走他,很遗憾吗?
陆惟面无表情,停住脚步,冷冷看着那身影。
这是一个两个,都趁着他重伤虚弱,想来算账了吗?
他心硬如磐石,早已不会为了这些人去动摇心境。
脚底下的石子忽然迅速变大,棱角直接刺穿他的脚面,乃至身体,鲜血淋漓泼洒在四处竖起的巨大石笋上,他的身体被牢牢禁锢,而那白雾中的身形倏地现出原形,化作庞然大物奇形怪状的巨兽,张开布满疙瘩毒液的血盆大口,猛地朝他扑来!
陆惟被吞噬进去,没有想象中的恶臭,反倒闻见了——
烤肉香味?!
霸道的香味像是突然之间窜进来,又很快弥漫周围,他左顾右盼,入目尽是黑暗,又香味扑鼻,占据所有嗅觉。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有点恼火,又带了点无奈,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隙。
光,明亮的光。
不是日光,而是蜡烛。
他的意识慢慢回笼,思考能力也在一点一滴恢复。
这样亮的光,怕不是得有十支蜡烛。
可若是夜晚,他屋子里要点这么多蜡烛作甚?
莫不是他没救了,众人在准备
()后事?
准备后事为何要烤肉?
即便能思考了,脑子运转迟滞,大不如前,陆惟缓缓移动身体唯一还不算僵硬的脖颈。
然后他就看见公主正对着他的床榻,在吃肉炙。
边上一碗玫红色清冽荡漾,好像是石榴饮。
还有一小碟炙烤的菌菇野菜,正因被放在保温的小炭炉上而散发香味。
那香味一缕缕朝他飘荡过来,以至于陆惟整张床榻都被裹在炙烤的味道里。
陆惟已经木然了。
见陆惟侧头看她,公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雨落说我受伤了,不让吃炙烤的东西,镇日一碗白粥,连浓油赤酱也不放。”
陆惟看着那一桌子的烤肉,禁不住微微蹙眉,脸上分明写着“那你为什么到我这里吃”
公主瞬间读懂他的表情,笑吟吟道:“只有你这里才安全,雨落肯定想不到我在这儿偷偷吃。
瞧,你这不还被我唤醒了吗?亏得陆无事想了一堆法子,还不如这几片肉炙呢!”
陆惟:这就是你把我的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理由?
公主:“可你能醒过来,我居功至伟呀!”
她夹起一片肉炙。
“这是猪五花,切如薄冰,炙色金黄,撒上盐,和着刚蒸出来的松软米饭和干菌一块吃,味道最是鲜美。”
说罢送入口中,公主当着陆惟的面细嚼慢咽,又举起装着梅子饮的瓷碗,轻轻晃了一下。
“这是冬天盐渍的卤梅,拿出来加了糖水,在雪地里冰上一个时辰,拿出来喝,刚刚好。”
陆惟:……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除了喝药还是喝药,灌了满肚子的药,人事不省的时候没感觉,现在意识一恢复,再闻见这肉味,怎能不饥肠辘辘。
陆惟忍不住作出一个人很难控制的下意识举动。
他咽了一下口水。
公主发现了。
她将一盘肉和菜端到床边。
“想吃吗?”
她夹起一片肉,递到他唇边。
陆惟:……
“你不能吃。”
陆惟刚还真差点张口了。
公主又端起梅子饮,碰了碰他的手指,权当是干杯了。
“庆贺你醒来。”
冰凉酸甜的梅子饮顺着公主喉咙滑下。
陆惟都能想象那是何等解渴了。
他的喉咙现在跟干烧一样,火辣辣的。
“你喝不了,我帮你多喝点便是。”
公主甜甜道,摆明故意气他。
饶是陆惟城府深沉,也禁不住想骂人。
他势不如人,连出声喊来陆无事都办不到,原想闭上眼,不闻不问,但余光一瞥,公主隐在袖中的另外一只手,隐隐包着纱布。
白色的纱布一圈又一圈,从手掌往上缠绕,看不见上面还绕了多少圈。
那几支射向他的箭,被她生生接了下来。
血肉模糊,兴许还伤了筋骨。
她本也可以不挡。
但她还是挡了。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梦中惊心动魄的险境,和从那白雾走来,幻变无常的身影。
所有想要改变过去的不甘,都在醒来的满屋肉炙味里烟消云散。
“你还记不记得……”
他的声音实在太沙哑了,一张口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公主离得如此之近,也没法听清,只能再靠近一些。
近到本该连对方气息都能感受到。
但公主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只闻到浓浓的草药味。
她自己也受了箭伤,基本上另外一边肩膀和胳膊是不能动的,为了方便省力,公主索性将上半身几乎倚靠在病榻上。
陆惟张了张嘴,还是发不出声音。
公主这才后知后觉,起身倒了一盏水。
陆惟无法动弹,她便将水盏慢慢倾斜,喂到他嘴边。
然后——
力道角度没掌握好,水大部分流到陆惟下巴和衣领里了。
陆惟、公主:……
公主自己没忍住,先噗嗤一下笑出声。
陆惟觉得自己的心就跟这盏水一样,哇凉哇凉的。
公主:“我一边胳膊使不上劲,只能这样啦!”
水溢出来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水很冰,一入喉,陆惟就感觉心肝脾肺肾哪哪都不舒服。
但好歹,喉咙舒服了一点,起码能发出点儿气音了。
他勉强道:“你在我昏睡时,是不是说过,你愿意,上贼船了?”
公主眨了眨眼:“有吗,会不会是你做梦梦见的?”
这妖女!
陆惟瞪住她,气息加重。
公主还笑嘻嘻逗他:“你别生气呀,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我真说过,还是你梦见的?”
这倒霉鬼害她受伤,又兵行险着,以公主的性子,现在没把他耍得团团转,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陆惟张了张嘴,费力说出一句几近无声的话。
寒冬腊月的,他甚至额头冒出点汗来。
公主还是听不清,只好又近了些。
耳朵冷不丁一痛,公主啊的一声往回缩!
这倒霉鬼居然咬她耳朵,幼稚不幼稚?!
陆惟看着耳垂上那鲜红的牙印,躺在病榻上喘息,解气了。
“郎君……”
陆无事匆匆推门进来。
他直接傻眼了,后半句也忘了。
屋子里的两人齐齐望向他。
陆无事:“殿下,您……”
两人都在床上,还是这种姿势?!
这满屋的肉味又是怎么回事?!
陆无事还未想出自己要说什么,就见陆惟气喘吁吁,提起全身气力对公主憋出一句话。
“就算你要我当驸马,也不该趁人之虚……”
陆无事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颗鸡蛋了。
他看了看公主捂着耳朵瞪眼睛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家郎君衣冠不整鬓发凌乱气喘吁吁,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公主气笑了。
好好好,陆远明你这么玩是吧?
她直接扭头,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既然你都看见了,还愣着做什么,出去,把门关上!”
公主说罢,反手将陆惟衣裳扯开,露出被纱布包裹的精壮胸膛,又将他发髻揉乱,直接变成一个饱受蹂||躏的病美人。
陆惟:……
他想喊住陆无事也来不及了。
这憨货被公主一吓唬,还真愣愣应了一声,转身同手同脚出去。
屋里两个当事人没怎样,他自己倒是面红耳赤,好似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等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陆无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郎君醒过来了?!
不对啊,郎君都伤成这样了,还有这等情趣?!
自己要不要回去看看,公主该不会把他家郎君折腾死吧?
可郎君看上去,好像也不是不情愿。
陆无事站在原地,陷入了纠结。
“你这手下真笨!”
屋子里,公主哼了一声,粗暴将他单衣掩好,被子盖好。
这么一闹,肉炙也冷了,她还没吃几口呢。
公主愤愤想道,待要翻身下榻,手却被他捉住。
捉住她的手虚软无力,公主待要挣开,却见陆惟正定定望着她。
对方什么话也没说,但公主又分明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这艘贼船,破破烂烂,不仅漏雨还刮风,摇摇晃晃随时都能翻船,就跟你这倒霉鬼一样,现在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还想拉我入伙,你自己不觉得痴心妄想么?”
公主嘴上嫌弃,甩开他的手,又没好气将这只手塞进被子里。
“我是不会伺候人,你想喝水就让陆无事进来喂你吧,下次别再把自己折腾死了,要不然我上哪再找个比你还倒霉的倒霉鬼去!”
说罢她头也不回,直接施施然离去了。
陆惟的目光停在对方消失的地方。
陆无事蹑手蹑脚进来,便看见他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却没什么失望颓唐之色。
“郎君,您要喝水吗?”
陆惟闭上眼睛,不去理他,嘴角的弧度倒还微微翘着。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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