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主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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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从

无求x行止

搞点离谱东西,中秋快乐!

——————

七月流火,京城的天蓝得如镜一般,一丝流云也无,空茫得令人发慌。特别是孑然立在这门可罗雀的东厂衙门外。

男子布衣软甲做武人装束,倚在马旁,面上神情似悲似悔,目光不时瞟向紧闭的大门。

他就要走了,奉督主命到金陵去,可离开前,他还想等一个人。

眼见日头要升上来,再耽搁不起,他憾然一叹,想就此放过这些杂念,就在牵起缰绳时,身后传来大门开启发出的沉闷声响。

他猛然回过头,一颗心又起起伏伏起来,确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

虽她常做男子打扮,身量高挑,能较大多中原女子高出一头,一双属于异族的幽蓝眼眸让人难以直视;虽她冷心寡情,一身本事胜过不少江湖高手,行事比诸多男子还心狠手辣;虽她向来只跟随督主,为她唯一的主人倾注所有的心绪,而他人从来分不到她半点眼神。

他还是想等一个能让他宽心的结果。

“你可还好……是崔某一厢情愿,连累了行止姑娘,实是惭愧。”想起前两日尴尬的场面,他恨死自己酒后无状,冲动失言,丢了前程不说,还把心上人得罪了个彻底,也不知督主是否怪罪于她。

前日东厂因破获大案有功,不少档头跟着督主受了封赏,荫了子侄,督主为犒劳手下,特摆宴席,他正是此次案子的功臣,周围弟兄同僚恭维下,不免有些得意,几杯黄酒下肚,便不清醒了,听得督主询问,“还有何心愿,本座再赏。”

他迷离望向督主身侧那一人,醉意令他忽略了她的冷眉微蹙神色漠然,直直上前屈膝一跪:“崔某爱慕行止姑娘,愿以全部身家诚心求娶,望督主成全!”

喧闹的筵席霎时为之一静,左右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小心窥探起主座上那位的神色。

只见那位上官身形挺拔伟岸,野性的蜜色皮肤,高鼻阔目,气度不凡,还生了一双妖异的蓝眸,若非穿着一身玄色飞鱼服,做内官装束,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物竟是个阉人。

东厂提督无求,原是一异族部落的战俘,后被当时的监军宦官相中入了宫,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

行止,那位督主身边的女侍,神秘莫测,如今东厂里没几个人知道她的来历,就连督主的掌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她跟着督主少说有也十年。

她并非普通的女婢,众人皆知,她乃督主最为信重的死士,见行止如见督主,虽无官无职,但没人胆敢冒犯,只因她的一举一动,就代表督主授意。

而暗地里关于她的猜测传言,也不少。有人说,观她面相混有外族血统,与督主怕是同族,说不定还有亲缘,因此信任有加;有人说,她是督主收服的江湖异士,本事出神入化,是督主的护卫和眼睛;还有好事者传,她是督主的枕边人,一人身兼数业,榻上榻下都要“忙活”,当真是“贤内助”。

以一言蔽之,行止,督主的人,惹不得。

气氛僵持着,主位之上的督主静默了一会儿,略一侧首,对上行止愈发冰冷的眼睛。

她抿着唇,强压着额角的跳动,他能感到她浑身烦躁的气息,显然已经忍耐到极致,那是一种无声的催促,每次等待他下令时,她都是如此。

他相信,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就能让阶下这不知高低的男人血溅当场。

令行禁止,即如是。

可她没等来想要的命令,却听得他操着一口家中长辈的口吻不咸不淡地问她:

“行止,你也确实到了找人家的年纪,如何,看他可顺眼?”

于是,东厂的各位有幸得见终年如一日不悲不喜的行止姑娘,当着她以往最顺从恭敬的督主的面,扬手摔碎了托盘杯盏,还撂下一句,“行止只认主人,不需要其他。”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那之后,崔档头的酒意也消去了些,一个寒颤猛地惊醒,几乎是五体投地地请罪请罚,望保住自己一条生路。

督主揉了揉眉心,扫一眼残局,只觉甚为疲累,倒没打算发作,摆摆手道:“既然荣升,就别在京城碍本座的眼了。”

一句话,性命是无忧了,可一个不得回京城的锦衣卫,还有什么前程可言。什么叫乐极生悲,不外乎此,在座之人无不背后冷汗涔涔,知晓这个“大功臣”已然走入仕途的绝路。

闹了这么一出,哪还有庆功的氛围,督主遂命众人散了,脚步生风地往后院走,他也是憋了满腹的郁气,倒没想行止竟先发作上了,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态,明个怕不知要传出什么荒唐话来,又叫坊市上卖的话本子刻了去。

他的直房亮着烛火,走到跟前,却有些踌躇。

行止很少违逆他,甚至对他不曾高声言语,这次着实气得她不清,可他……

他的顾虑更多。

一进屋,便见她跪举着鞭子请罪。

他已料到,却还是被眼前情形堵得一口气闷在胸口。

“你让本座罚你什么?罚你忠心不二,只认一主?”话一出口就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行止抬眸,都说她是冷美人,可如今这块冰好似燃着火光,她直言:“罚属下……觊觎主人之心。”

呼吸一窒。

他快步从她身侧越过后站定,拂袖低叱:“冥顽不灵!”

实则是背着身子避开她灼热的眼神。

死倔的丫头,当年就该让她在雪里埋着,何必费心救回一个半死不活的木偶疙瘩。

当初把她挖出来的时候,她就死拽着他的袍脚不放,若非那双强睁着的蓝眸让他看着了,好歹把人认出来,他或许也不会大发善心。

那时她身量还够不到马背,一点儿也不像阿塔拉的女战士,一晃十余年过去,她成了他身边最得力最出色的死士。

他们之间的疏昵很难道明。

他们太熟悉、太了解彼此。仅凭一个眼神,行止就知晓其中深意,话语只消半句,她就能全然领会,把事情办得妥帖得当。而她在他眼中也并非冷淡难懂,反而简单得很,只因她把全部心神都献给了他。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或者说,行止就是他的影。他入宫上值,她被准许跟在他身侧;他在外宅过夜,她便宿在外间小榻上;他出京办差露宿,她就靠在一旁守夜。

对彼此的身体,也早已不是什么禁忌。行止还是豆蔻少女的时候,初潮便是他清理的,而他每每受伤或被圣上杖责后,皆是行止守在榻前看顾他。

虽是主从,却又超越主从。

但他从没想过,行止会对他生出旁的心思。这种令他难以启齿的,倍感荒唐的男女之情。

她的心意很好懂,或者她也没想着藏,以致让他发现后反倒是他自己不自在。

也曾明里暗里警告她好几回,可她只说举止收敛,却不肯歇了这心思。他就只能狠下心来远着她,让她住到别的屋去,命她不必随侍左右,打发她去办差事……

可行止的爱慕仍然令他浑身不适。她总是收罗他不用的旧物,甚至发火时掰断的玉箸、砸到她额头的杯盏;总是像个孩子,复命讨赏时不求钱财,只要他夸赞,最好再像从前那样摸一摸她的发顶;总是盯着他身上某些部位发呆,那种定定的、炽热的凝视,让他耳后蹿红,热得手心冒汗,稍不注意便被乱了心神。

他不是没有意动,可以他们之间的羁绊,本不必走这一步,以他们的身份,若走下去,就是永无回头路的万丈深渊。

她究竟知也不知!

沉默了几息后,他喉咙发涩,冷声说:“明晚,到我房里来。”言毕,身后人的气息一乱,可他又不敢看她反应,只得顾自一人恼火难堪,怒极喝道,“还不滚出去!”

待身后气息消失,只余他一人在房中,他颓然瘫坐在太师椅上,仰首休憩。

如鹰隼般的眼眸此刻晦暗不明。

也罢,明日,她便知悔了。

虽是刑余之身,倒底挨刀的时候已是半大小子,他这一族的男子又比中原人发育得好,因而欲ww火残存,又不得纾解,往往憋闷于心,加上不管是入宫伺候还是前朝的斗争,他一介宦官被罚被打压是常有的事,这使得他脾性愈发阴晴不定。

夜里他总是难以入眠,心头涌上一股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目光稍移,便能瞥见纱帐后小榻上隐约露出的身影,女子后颈至肩头流畅的曲线,他的手不禁紧握成拳,闭上那黑暗中蓝得发亮的眼眸,平息急促的呼吸。

问自己,你是谁?

——无求,无欲无求。

他还不叫“无求”这个名字的时候,曾是一西域部族族长的儿子。部族世代生活在雪山脚下,那里风景绮丽,与世隔绝,本应是片乐土。

可惜家贼难防,那个畜生——他的叔叔先是谋害他的父母,又在试炼中阴谋设计,令他输了族长之位,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即使如此,他还没有被摧毁,性命还在,他总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于是他挣扎着逃了出去,向雪山上去。

寒风凛冽刺骨,他卷曲的黑发已被冻成怪状,他感到自己失去体温,接下来就是丧失知觉,丧失意识。

“为什么不去山上看看呢?”

儿时,他时常仰望着山顶的皑皑白雪,想像着山上光景该是何等壮丽,认为如果能征服一座雪山,才是当之无愧的贺彦勇士。

母亲却说:“不能去,山上的人会把你丢下去。”

“山上也有人住么?”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母亲说,山上住着一群凶猛的阿塔拉。

那是一个女性主导的部族,她们天生身体强悍,善攀岩,隐居在雪山中,据说很久以前,阿塔拉与贺彦本是一个部族,族人皆是黑发蓝眸,轮廓深邃,但由于权力争夺,女战士阿塔拉不服决议,率领部分族人出走,住到了条件恶劣的高山上,从此留下阿塔拉部族的传说。

传说……会不会是真的?

在意识消失前,他好像看到了一抹红色的裙摆。

清醒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冰溶洞中,这才确定,阿塔拉是存在的。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行止。小小的一团,裹着厚厚的夹袄,整个人圆滚滚的,眨巴着溜圆的招子,见他醒来,递水给他喝,好奇地盯着他看。

勉强抬手接过,诧异地想,也不怕他是坏人么?

小女娃好像看出他的疑问,转过身噔噔跑开了,顺着她的方向,他这才仰了仰头,发觉视线之外的另一人,救了他的红衣女子,行止的母亲。

“贺彦的小子,上山来作甚?”

他在这女子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独属于强者的威压,就像他在父亲面前一样。她无疑是美的,是那种极有魅力的女性,如此极寒的环境,她只着一条扯短了下摆的单薄红裙,大咧咧地屈膝靠坐在洞壁,露出的小腿肌理优美,脸上还透着健康的红晕。

与贺彦的女子相比,阿塔拉除了皮肤更白皙,卷发蓝眸的容貌特征别无二致,但却感觉完全不同,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由内而外的气质。

面对救命恩人,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自己身上的一堆麻烦都告于对方,她听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轻嗤,“不愧是贺彦的后代,还是这样蠢,眼界浅薄,一亩三分地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作为贺彦人,他也被骂进去了,但他竟然觉得她骂得对。

她和小行止照顾了他一段时间,这期间也听她讲了很多事。

关于阿塔拉,关于小行止。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完全住山上,我们又不是神仙,只不过抗冻点罢了。”他根据传说提的问题,她听后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阿塔拉确实已成为历史。她们选择的不仅是恶劣的生存环境,更是一种自杀式的生存态度。

顺从天性自由的阿塔拉,骨子里是好斗、野性、征服,比起为了部落的稳定繁衍放弃狩猎战斗的权力而去生育,守在家中,她们宁愿死于攀登失足或与野兽搏斗失败。

她们也不都是极端的人,之中许多人也有家庭有孩子,但问题在于明明有两全的治理办法,贺彦却为了夺权冠冕堂皇地否认阿塔拉的实力和贡献,宣扬说“一个部族能出几个阿塔拉?为全族考虑,显然女人繁衍的使命更重要。”以此逼迫女战士交出权力。

阿塔拉明白,为了族群存续,势必有人要做出牺牲,可是,可是她为部落几如度出生入死,为何还是她牺牲,她不甘愿,便选择独自离开部落,谁知,最后还有一群追随她的人,大部分是女性,还有一些仰慕阿塔拉品德的男性,慢慢形成新的部族。

但也正因为阿塔拉当时秉承的理念,新的部族中很多人都不愿生育,想和爱人及时行乐,在有限的生命里攀登高峰,不想管子孙后代身后事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慢慢人口越来越少,少到称不上是部落,到行止的母亲这一代就只剩十几人,早就不在雪山居住,而是散落到九州各地远游。

部族的凋零听起来似乎令人唏嘘,但实际上阿塔拉一点儿也不为此悲伤,每个阿塔拉都穷尽一生追寻自己想要的风景,他们的遗憾不包括种族延续这么大的命题。

所以说起来,能碰到行止的母亲还真是他的运气。她自江南归来,只是带着行止来“老家”看看。

她说,行止的生父是个弱不禁风的穷秀才,如今病逝了,他的遗愿就是想看看她的故乡。

“小子,这天地很大,你不该是折翼的苍鹰,去外面看看吧,多走走,总能找到你想要的。”

她手上轻抚着行止毛绒绒的小脑袋瓜,对他说道,温柔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孩子,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义。

在江南的飘渺烟雨中,她也曾纠结,生儿育女守在家宅,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阿塔拉。

但其实一开始,阿塔拉捍卫的,本就是自由选择的权利啊。

他明白,她是劝自己不要回去。用中原人的话说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听进去了,却没有接受跟她们一起走,而是趁夜偷偷离开,怕连累了她们。

然而,之后他遇到的局面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竟被中原的军队当做战俘抓了去。

他不会汉话,在兵营关了几天,才彻底搞清楚来龙去脉。

是那畜生做族长后,侵扰中原王朝的边镇,最终招致大祸,中原人的铁骑踏平了部族的哨栈,贺彦族人如今已经归化于中原朝廷。

而按中原的规矩,他那叔叔是挑起战乱的祸首,他的家族皆要受到诛连,而他这误打误撞被抓的“探子”,也被那畜生指认出来,同判枭首,拉他一并下地狱。

滔天的恨意湮灭了他的理智,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畜生!要他不得好死!

他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照着那家伙的鼻子一拳拳狠狠砸下,把那可憎的面容毁得不成人形,若非三五个中原士兵合力拦他,那畜生当场就要被他活活打死。

这场骚乱很快惊动了当时的监军,那位中官远远打量着这个满身戾气的少年,露出赞许的神色,命人查清他的底细,不久后,他就被单独带到监军帐中。

“咱家有法子让你保住性命,手刃仇人,你可愿一试?”

一旁的舌人将话翻译给他。少年这才有了反应,问他怎么做。

“跟咱家入宫。”监军抚着脖子里裹的貂绒,语气和善。

他不懂。

监军怪异地笑了一嗓子,反问:“你可曾见过扇鸡。”

舌人愣了一下,也面色古怪的、磕磕巴巴地解释起来。

这下,少年听明白了。

他知道的,骟了的公鸡长得更肥更大,性情温顺,肉质更鲜,他们部族也很早就向汉人学过这门饲养家禽的学问。

他闭目沉息,干脆地做了决定。

“好,请你帮我。”

于是,他跟着监军回京,一路上,他学了汉话,也给自己取了汉名,此后,贺彦的王子死去,宫中多了一位异族宦官。

其实像他这样的外族宦官并不少见,只是能得圣心的难得,他们之中许多人,也许走到人生尽头也在中原找不到认同,处处受排挤,备受冷眼,自己又孑然一身背负着罪囚的烙印,太重了。

而他在亲自活刮了那畜生之后,便别无杂念,一心为中原皇帝做鹰犬爪牙,无欲则刚,自然比旁人走得更远。

几年后,西域外族祸乱又起,皇帝欲在贺彦加驻官兵作为前沿阵地,想起他的身份,便派他随军前往,与贺彦交涉。

这次,他捡到了奄奄一息的行止。

她醒来后,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直到他忙完军务去见她,她竟冲他跪了下去,死活要认他为主人。

他自然不答应,哪有叫恩人当仆人的道理,他本想认她做妹妹,但奈何这丫头就是不改口,也就这么认下了。

当得知发生的一切,他想,如果这样她才肯活着,就由她去吧。

行止的母亲死了。当年他走后,行止和她母亲没出什么事,但由于那场战事,中原人皆知卷发蓝眼是贺彦人的特征,而现在贺彦是中原的臣属,是骚扰他们又不自量力的下等种族。所以她们再到中原后,总被认成贺彦人指指点点,行止的母亲到不在乎外人的看法,但她总得为女儿的安全考虑。

思虑再三,她决定带女儿去贺彦。这时的贺彦经历了战火摧残,又要给中原朝廷交偿款和岁贡,族长一支尽灭,群龙无首,她的出现,竟让贺彦有了新的主心骨,于是一个阿塔拉成了贺彦的首领。

她带着贺彦重建家园,向族人教授中原的技术和学问,与中原的边镇交涉重修于睦邻友好。行止能感觉到,母亲做这些的时候很快乐,但她太劳累了,一向以强健著称的阿塔拉病来如山倒,弥留之际,她问女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像个阿塔拉。”竟为了族群奔劳至此。

行止摇头,她确实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在乎这群伤害过先祖的贺彦人,但她尊重母亲的选择。在贺彦人的一片哀涕声中,母亲合上了眼睛。

贺彦人们商量着,如何为母亲办祭礼祷告,如何照顾行止,如何选出新的首领。行止不关心这些,她抱着母亲的骨灰上山,一捧捧洒下,让母亲的灵魂融进纷扬飞舞的雪雨中。

随后如行尸走肉一般下山去。她不知道这世间哪里还有她的去处。

她总觉得母亲病得突然,即便不是有人谋害,她也认为贺彦是母亲病逝的罪魁祸首,因而对那群人没有半点好感。在中原又处处饱受冷眼,当初父亲走后,邻里就恶毒地传言,是异族蛮夷的孽种克死了秀才,让本就寡言安静的她更加处世冷漠。

既然没有意义,不如随母亲去了吧,她放任自己栽倒在雪地中,任由大雪将她层层覆盖。

直到她看到无求,那个曾被母亲救下的大哥哥。

她认他为主人,把自己变成一个只会听从指令的傀儡,这样就不必思考,不必再弄懂人心,不必再承受离别之苦。

无求心绪复杂,他何德何能,让一个阿塔拉俯首为奴,给她取名叫“行止”,旁人听得此名都以为是“令行禁止”,但其实他所想的是,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他还是愿她像她母亲一样,做一个骄傲的阿塔拉,活出真意来。

现在这木偶疙瘩好不容易有点人样儿了,却是因为对自己的爱慕之情所致,他实在是汗颜,又觉得愧对她的母亲。

苍鹰已然折翼,再无凌云高飞之志,像他这号人,即使不是在中原,也会被人鄙夷嘲笑为“没种货色”,在部族中毫无地位可言,更别提赢得族中女性的青睐。

在他看来,行止如此执着于他的枕侧,便是自轻自贱,毁了自己的幸福,让她为仆已是委屈,怎可一退再退。

她毕竟是雪山之巅的阿塔拉,不该做被他豢养的家宠。

但无求又当真那样坦然磊落吗?

非也,其实他也舍不得赶她走的。

对她,他做不到无欲无求。

尽管是盛怒下破罐子破摔之举,他还是那样渴望着,隐隐期待着明天……

行止……你真愿陪我沉沦?

恍然入梦,茫茫雪原上,行止一袭红衣迎着风雪,走近他,投入他怀中。

而他亲手将她碾碎。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的京城不复以往,还有一段燥热时日,它冷得如此决绝,赶着去拥抱寒冬。

无求独自在屋中静坐,室内昏暗,他只留了榻前一盏灯未吹熄,此时那烛火也被窗缝里潲进来的风刮得摇摇欲坠,好不可怜。

窗外那簌簌的雨声令他更加心绪烦乱,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夜,她还会来么。

她最好知难而退了。

可他坐姿未动分毫,分明还是在等。

雨声嘈杂,却显得屋里寂静得让人发慌,无求仿佛不是坐在自己就寝的床榻上,而是置身于什么刀山火海的酷刑之下。

终于,门口传来声响,他几乎没有停顿地出声喊:“进来。”

门外人收了伞,默默地走进屋来,在他床帐五步之外站定行礼,仿佛一切如常。

透过帐纱,他抬眸看去,她仍穿着自己钟爱的那身洗得发旧的红贴里,只是披散着一头青丝,沾了水汽,洇湿了肩头大片,令她显出几分与平日不同的异样的柔美。

更加让人想看到她被凌虐被肆意作弄后露出的表情。

他眼中欲。火更甚。

虽然她并不像中原女子一般体弱易着凉风寒,淋湿的衣裳裹着也不好受。

“脱了。”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此刻这副躯体里好像分成两个灵魂,理智与欲念打个你死我活,撕扯着,僵持着,互相嘲笑着对方。

他看到她缓缓伸手扣上腰中绦带,将其扯开来,一把丢在地上,系带拉开,外衣之下,大片的肌肤便映进他眼里,令他一时错愕。

没来得及出声制止,那薄薄的绸袴也被她剥了下来,一会儿的功夫,她竟把自己脱得蚩条条的,没有一丝遮掩地站在他眼前。

他的气息已经凌乱,有些恨自己目力过人。

“……转过去!”带着怒意喝道。

她没有吭声,应声背过身去,还不忘抬手将她披散的长发一把拢到身前,露出完整的背脊来,还有劲瘦的纤腰下丰满圆润的弧线。

他终于是崩溃了,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在挑动一个贺彦人骨子里的天性,征服,摧毁,碾压一切。她无声的引诱高明极了,让他的欲念叫嚣着,去吧、去吧、去征服你的高山,把她踩在脚下吧,让她为你颤抖吧,在她身上打下属于你的烙印,她的悲鸣便是你的勋章!

于是跨越了几步的距离,他抬脚落在那挺翘的圆弧上。

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力道,可她却顺势跪伏下去,前身贴在毛质粗硬的地毯上,独独高扬着他足下的挺翘,温顺得予取予求。

这般媚态她究竟从何习得?无求眼中暴虐更甚,足下用力狠狠碾上几下,以作惩罚。

她身姿健美,肌理紧致,此处却是柔软,那触感令他喉头发紧,在寒凉的雨夜燥热得发汗。

恰在此时一声闷雷响过,闪电的白光一瞬而逝,刹那间照彻了屋中一切情形。

也照彻她蝴蝶骨上深色的狰狞疤痕,这才发觉脚下的女子在微微发颤。

漫天神佛似乎在监视着他,让他的恶欲无所遁形。

他蓦地惊醒过来,自己这是在做甚?做什么如此折辱于她!

慌忙抬足退了半步,不知该如何收场。

怔忡无措之间,始终一言未发的行止仰起脑袋,回首忐忑哀求地望向他:“主人……属下做错了么?”

幽蓝的瞳仁微微扩张,额角涨出了青筋。

她怎么可以……

用这样表情,说这种话!

他恍然,脚趾忽然感到濡湿,是雨水潲进屋里了么?

不,他微微敛目查看。

是她身下淌出的晶莹,是动情的征兆。

“快起来……”他艰难地颤声言,见她动作迟缓,索性俯身下去,双掌拦在她腰间发力,直接将她一把抱起,三步并两步地转身,平稳地置于榻上。

他撑着身躯在她上方,凌乱的卷发垂在她坦露的胸前,往日杀伐果断的东厂提督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急切不安地问她,“你……当真想好了?”

她说:“主人,行止已经等太久太久了。”

他沉沉一叹,终于不再纠结。

当年那监军听起来侮辱的比喻倒也贴切极了,刑后,他的身子也变得怪异起来,原本冒出的青胡茬消退下去,除了本该拔高的身长,他开始发胖,胸前不正常地拢起,为了掩饰这些,他加倍地习武锻炼自己,如今虽然披上层层衣物还是宽肩窄腰的健硕身形,可现在全然藏不住了。

无求完全想不到行止在会有这样的一面,难以想见她这般高昂着脖颈,白皙的肌肤透着动情的红晕,她覆着厚茧的指掌在他的背脊上留下青痕,修长有力的双腿攀缘在他的腰上,几乎要将他绞死一般。

尽管他那处仅剩寸余残肢,她硬要与他贴得严丝合缝。

他确是从中得了趣的,他不知轻重的啃咬对行止来说不是疼痛而是嘉奖;他扯在她发间的手对她而言也不是羞辱和掌控,而是对她过分的举动羞恼的警告;就连摩擦着他残缺之处时,她都兴奋得叫出声来,一声声“主人”,让他神魂颠倒。

无求确实将行止碾碎了,用他的手指,点缀了这场由来无端的混乱。

灯烛早已燃尽,蜜蜡与霜雪纠缠一处,伴着初秋雷雨交加的奏鸣,层层幔帐飞舞摇乱,半个阿塔拉与残缺的贺彦,一对相伴十余年的另类主从,荒诞得竟有种世末的宿命寂灭之感。

骤雨初歇,今日又是碧空如洗,仿佛暗处的某些禁忌不曾被触动,一切如常。

她仍恪尽职守地服侍他穿戴齐整,后一步跟随他身侧,而他常年冷肃的面容也不曾表现出一丝异样的柔情。

他们心照不宣,这段缠乱的情丝注定要悄无声息的。以无求的位置,他的身边本就容不下女人,一个他在乎的女人,便是所有仇家和对手虎视眈眈的“缺口”,也是皇帝不容许的软弱与荒唐。

无求自然知道他的左膀右臂足够强大,但他怎能去赌?这世上他已经失去太多了,失去到他只拥有行止。

庆幸还能拥有她吧……行止可能没有想过,是她的追随成了他的救赎啊。

自捡回她的时候起,无求就未曾向他人道明过她的来历,他二人过往的姓名就此尘封,成为无法探究的禁忌,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如今,尽管他们之间已然变质,可他们依然是主人与忠仆,是盘虬的根系和攀缘的伴生。

他们共同到东厂上值去。在直房内坐下不久,门外番役传话来,说那崔档头在衙门外“赖着不走”。

无求看向行止。

餍足的野兽显然不想搭理无关紧要之人。

他低低一叹:“去见见罢。”

她向来听话,虽眼神中闪过一丝恼火,还是奉命去了。

不情不愿地迈出门槛,见那没个眼力价的愣头青还跟那儿杵着,无语凝噎地翻了个白眼。

“督主可曾,可曾责罚你?”

听他这样问,行止忽地笑了。

男人惊诧极了,她竟也会笑的?

只见眼前的红衣姑娘歪了歪脖子,露出颈侧触目惊心的青紫痕迹,意味不明地道:“罚了,重罚,谢谢你。”

一时间神色几经变换,说不上话来。

行止觉得无趣得很,转身走掉了。

男人直到骑着马出了城,才回过味儿来。

他乍听之下,真以为督主酷刑责罚于她,她那声“谢谢”是反讽他。

可越想越不对劲,那痕迹……他偶然在风月之地查案办差时看到过,分明和女子欢。好后留下的大同小异,再看她冰山面孔下压抑不住的愉悦,估计是,她昨晚与督主……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声道谢是她肺腑之言。

思及此,他竟感到有几分好笑,“驾!”他一夹马腹,咒骂一声,那最后一点纠结,也就此放下了。

该说,不愧是他爱上的女子,就连求爱也是机关算尽,是佼佼的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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