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斜影芙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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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太极宫上阁楼, 谢卿确听到了女人声,已派人拷问了整个太极宫的女婢直至此时还没结果,未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是……竟然是小皇后,他微微蹙眉,心里说了声麻烦。

良久不见小皇后答话, 他略略垂眼,看着刚被皇帝骂过的她身子骨微抖, 不染脂粉的唇也是煞白的,便换了个语气, 柔声道:“微臣也是奉命办事,只要皇后如实相告, 微臣去给娘娘送来些糖果子。”

奉命办事,嗯,奉自己的命,也算奉命。

李绥之摇头:“我不爱吃糖果子。”

谢卿浅浅阖眼,深吸一口气, 一边心下提醒自己别跟小孩子置气,一边又想着这小皇后怎么能蠢成这样, 他重点是要她说实话,到她那重点能偏成给糖。

他缓了又缓, 耐着性子问:“那你要什么?”

一个畏惧,一个忍气, 不同境bbzl 遇和身份的两个人,都在第一次与对方谈话时, 忘了彼此的身份, 忘了尊称。

她看了眼案牍上的奏折, 偷偷攥紧了大袖衫里的拳头,鼓起勇气道:“想跟太傅学读书,学识字。”

谢徊垂眼瞥了一眼她的手。

指关节有冻疮,手背布着干活留下的陈年旧於,确实,这不是一个读书认字人的手。

不过,他倒也放心了。

在绥陵之前,我国考古界尚没有任何在内棺发现彩绘的先例,这一发现为研究雍朝晚期历史、文化和生活等方面,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实物资料,对我国的历史和科学研究均有巨大价值,引发社会各界广大讨论。

别看平绥村距离市区百八十公里,自从绥陵绘画被官媒报导后,来采访的大车小辆络绎不绝,许多没有得到授权的娱乐公司,以及短视频自媒体得到流量密码,就像狗仔一样蹲在路边,一通乱拍后添油加醋乱讲,轰都轰不走。

而这些彩绘的内容,不仅引发社会大众的广泛讨论,同时也在学术界掀起了腥风血雨。

历史上记载的李太后是个不折不扣的淫后,先嫁给她的舅舅雍平帝,魅惑君王芙蓉帐暖不早朝,后来毒死亲舅舅,跟奸臣苟合,好在最后落了尸骨无存的下场,也算是报应。

只是,从一层棺的棺盖上来看,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在魅惑君主这件事,就和正史有了很大出入,反而更贴合野史上对她描述。

实验室里各方专家都有丰富的考古经历,其中八成以上是各版本历史书的编纂者,各执一词,谁也不肯让谁,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十天掀一回桌子。

“成王败寇,哪个败者没有被被抨击过道德和品质?”

“无论胜者还是败者,都有既定的时间和空间范畴,就算是胜者不可能存世千年,无论是胜者死后的历史,亦或者是流传到今日的史书究竟是哪个朝代所记,都不是是胜者或者败者可以决定的!”

“即便是以实记载,但你们别忘了,只要是书,就是人写的,有个人倾向在所难免!”

食堂里,两派专家例行吵架,队员们一个个像鹌鹑似的窝在角落里低头吃饭,谁也不敢说话。

隋知偏着头,认真听他们吵架的内容。

“快别看啦。”坐在她对面的程以岁一手捂着唇边,凑近了提醒,“上回田原就是因为看他们吵架,被拎过去提问,结果两帮人最后一块给他讲历史,他到今天做噩梦还梦到唐僧念经呢。”

“还有这事?”隋知缓缓把头转过来,心不在焉地拿小勺舀了碗里最后一口紫菜蛋花汤,勉强笑了笑,“我吃完了先走啦,你们慢慢吃。”

她把不锈钢小碗放到架子上,独自离开食堂。

成艳端着餐盘往程以岁这边挪了一个位置:“你跟隋知吵架了?”

程以岁摇头:“没有。”

“那怎么感觉她最近总是一个人哦。”成艳看bbzl 着隋知单薄的背影喃喃道,又看到她今天只用了一个碗,不禁有些担心,“而且就只喝了一碗汤。”

……

城市里早秋和夏日的看不出分别,但乡下的季节分割很明显,清风吹起金黄麦浪,小溪潺潺,头顶雀鸟惊醒吱呀的那一声,难分古今。

午休时间,就算隋知的指纹能进得了大门,其他房间也都是锁着的进不去。不过她早就已经习惯,茶饭不思,搬了常做的椅子在门外,头枕椅背,对着一尘不染玻璃里的内棺发呆。

彩绘是先用工艺刻出轮廓,后用特殊的颜料上了色,科学保存的缘故,出土后这些颜色也没有消失,一花一草,一鸟一木,深埋地下两千年三百年之久,依旧栩栩如生。

可既然是“栩栩如生”,就该说明他们本该是“死”的,但隋知常常在发呆时,看到比肩接踵的皇宫朝臣散去,仰头望天,耳边响起他们在史书上说过的那些祈国盼家的话;看见东边满园梅花落地,听见沾在泥泞的雨地里溅起几不可闻的水滴声;又看见负手而立的奸臣,弯腰抱起尊贵的小皇后,和不知道哪来传来的淙淙流水声。

那日与赵瑾一别,李绥之果真就没再出现在他面前过,太后不是不催,但李绥之正巧染了风寒,就算赵瑾是傀儡皇帝,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国本,总不能让他病了。

几个月来,除了在坤宁宫养病,去上斋读书学字,李绥之哪里都不曾去过。

没人知道,她在心里还另外谋划着一件事,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想走这一步险棋。

直到那一日,她在奴婢们的陪同下,去到上斋,听到里面发出了女人尖锐的叫骂声。

“你们这群阉人,知道本宫是谁吗?就敢让本宫下跪?”

上斋是供几位尚未受封的小亲王读书的地方,沉静雅意,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声音,她一贯来得早,这时候更应该安静才对。

李绥之不禁加快脚步,视线越过竹林,只见一位身着烟粉烟笼梅花百水裙的女子,看衣着头饰,该是个嫔位。

嫔位……怎么会进上斋呢?

宫嫔仍在破口大骂:“本宫这双腿,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吾皇,何时跪的着一个授课师傅了?”

授课师傅……谢卿?

李绥之心头一紧,快步走改为小跑。

谢卿被这尖锐的女声吵得不耐烦,弃了笔扔到砚台里,在白宣纸上溅出几滴浓黑的墨点,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微臣不过是问娘娘听到什么,娘娘怎么还骂没完了?”

宫嫔被他忽然刺过来的眼神吓得一愣,可她自诩身居高位,不肯低下高贵的头,梗着脖子虚张声势:“你管本宫听到什么了?本宫听到你要造反,出了这个门,本宫就要去禀告陛下!”

“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听到这,宫嫔还有些沾沾自喜,正想着等下他认错时该怎么刁难这些人,却见太傅转过bbzl 身回到座上,重新拿起竹管兰亭狼毫,淡声说,“拖出去打死吧。”

“我看谁敢!”宫嫔身子一震,“我、可是……”

“你可是骆嫔,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连皇后见了你都要行三分礼,未来要给皇家开枝散叶,身子金贵,来上斋是上斋的荣幸。”

谢卿语气无波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就是这种最平淡的复述,才带着最刺骨的讽刺和压迫。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就是,不怕而已。

这下不用别人摁着,骆嫔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她不明白,盛宠如她,只是来上斋找她的猫,骂了个讲学的师傅,怎么就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又是“死”,李绥之身子一软,后退了几步,好在被宫婢扶住,才没跌倒。

她这里的响动,招来谢卿的目光。

“慢着。”他倏而张口,叫住了压着骆嫔的两个小太监。

骆嫔以为他改了主意,正欲说话,却见谢太傅问小皇后:“娘娘,这骆嫔说您给她行过礼。”

李绥之手搭在奴婢小臂上,撑着她全身的重量,看了一眼骆嫔。

她抱恙在身的时候,这个骆嫔来坤宁宫看望过,初入宫廷,恃宠而骄,又知道她流落民间,性子软些,确实说过几句打压她的话。

只是如果她不主动提起来,李绥之一下子还没把那个人跟骆嫔这个称呼对上号,毕竟当今圣上的妃子实在太多了。

但既然她说起来了,李绥之也没否认,点了点头。

谢卿单手托腮,修长的手指磕了磕太阳穴,毫无情绪地说道:“那这就是以下犯上了,大罪啊,还是凌迟吧。”

李绥之急道:“别!”

听到“凌迟”,骆嫔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谢卿慢悠悠地别过眼:“嗯?”

冷淡的尾调,好像她再多说一句话,就要连她一起剐了。

“我……”李绥之捏紧了宫婢的胳膊,逼自己冷静下来。

骆嫔得罪了谢卿,又说了那样的话,她肯定活不下去,李绥之只是想,她是不是不用死得那样惨烈。

“她……”李绥之斟酌用词,思考怎样说话才能不激怒他的同时,又达成她的目的,“嗯……活人被削成肉泥,我那个怕太傅……会做噩梦,所以……太傅可不可以……”

“好。”谢卿忽然笑了,竹林风动,阵阵竹香拂过他的鬓角,令他有几分谪仙风骨,“多谢娘娘,不过微臣不会做噩梦。”

凌迟个人就要做噩梦,那这噩梦可做不完了。

他笑,只是觉得这大雍的皇后,蠢得可爱,使他开心。

骆嫔被拖出上斋,不知何时醒了,李绥之只听见她嗓子都喊撕了:“皇后娘娘饶命!是内贵人让我去坤宁宫的!”

人到穷尽时,哪还顾得上什么姐妹情深呢,哪句话能保命就说哪句吧。

李绥之跽坐在案牍之后,拿起笔,一边抄大字一边想,这人算是死得不明不白了。

她到死,也不知道,她是因为顶撞谢卿,而不是冒bbzl 犯了她。

道歉都找错了人。

况且,估计她还不知道,连她这个皇后,在谢卿面前,也是自身难保,能劝到留个全尸已是极限了。

这一日学写字,她共被戒尺打了十九下手板。

有一次她根本没写错,是谢卿看错了,但她顶了句嘴,又挨了一下,那下最狠,手都打肿了,又疼又麻又涨,手掌成了枣红大发糕。

李绥之一边哭,还要一边把手举高,不让袖子挨到手。

终于学完今天的字,她一边哭一边往外走,噗通一声,掉进了竹林下斜影芙蕖池。

她呼救高举的那双手,像一朵迎风飘拂的红芙蕖,刚碰到宫女递过去的竹竿,又疼到赶紧收手。

谢卿看着咕噜咕噜冒泡的芙蕖池,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撩袍,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圈套里。

作者有话说:

……忽然发现这是一场前世今生追妻那啥场。

无二有别[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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