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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觐章和二十四年春,南境大捷,大成皇帝宇文沧暴毙于阵前。
此后大成朝中彻查此事,很快人赃并获,确认是乃姬氏门阀姬从缨以炼丹求长生为由谄媚君上,但他学艺不精,以毒丹上贡,导致宇文沧服药之后毒发身亡。
姬氏全门以弑君之罪被屠。
与此同时,大觐持续挥军南下,迅速抢回十八年前被大成所占的三州之地,并且一鼓作气,大军直捣黄龙,三月底便已夺下大成都城,大成灭国。
捷报传来,大觐朝中民心大定,已然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病情突然痊愈,并且亲自临朝,下谕旨传位于太子云湛。
是年五月,太子云湛登基,改年号永光。
自此,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便带领皇帝的一众嫔妃移居了京中的一座皇家别苑,不再过问朝政。
借着南境大捷的热乎劲儿,新帝开始大刀阔斧的展开政务,一步一步坐稳了这天下之主的宝座。
其间,驻守西北边境数十年的平国公告老请辞,回京颐养天年。
平国公府世子顾瞻与长宁侯府大小姐祁欢完婚之后,也没着急回军中领兵,而是放心将西北兵权交在武成侯秦颂手中,他自在京领了京都防务的职缺,带家小于京都安顿。
在新帝的治理之下,扩大了疆域版图的大觐朝廷国泰民安,国情蒸蒸日上,大觐朝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永光十年,身体底子本就薄弱的太上皇终于在一次毫无征兆的晕倒之后一病不起,自感大限将至。
太上皇后紧急传信宫中,云湛便当即罢了早朝,带着皇后后妃赶到了别苑。
彼时的太上皇靠在寝殿的榻上,由太上皇后顾氏与他自己的一众后妃陪着。
顾晚晚握着他的手,却是自他倒下之后两人便各自表情平和的互相注视着。
因为平日里已经足够默契,心意相通,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所以这一刻,在太上皇大限将至之时反而也无需互相的额外再交代些什么。
其他的后妃立在外殿,全都眼巴巴的看着,也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一直到两鬓斑白步履蹒跚老迈的李公公进来通传:“太上皇,陛下到了。”
太上皇的目光才自顾晚晚脸上移开,看向了匆匆赶来的两人的儿子。
“父皇!”云湛来得很急,进了别院连轿辇都没传,直接步行,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以至于将他的皇后后妃全部落在了后面。
他气息带着微喘,进门就直接扑到太上皇的床榻前,半跪在那里。
太上皇的视线移到顾晚晚面上,瞧了一眼。
顾晚晚也便会意,松开他的手起身对云湛道:“你父皇该是有话还要交代你,你陪陪他吧。”
言罢,她便转身走了出去。
也就是一个眼神的事儿,其他后妃也都规矩的跟她一并出去,大家全部退到了院子里。
稍后,云湛的后宫赶到,给顾晚晚见了礼,大家也都一并乖觉的站着,神色忧虑又慌张的频频朝着殿门紧闭的寝殿里张望。
而彼时的寝殿里,太上皇也不浪费时间。
他靠着迎枕半躺着,已然是没有余力浪费可以过分动作。
云湛抓着他的手,跪伏在他病榻前。
太上皇的面相很平和,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和不安,他只是如寻常父子闲话家常一般开门见山的对云湛道:“早些年你们兄妹尚且年幼,你母后又有心结,朕一直是不舍得死的,怕你母后失去依靠,怕澄儿的终身不能寻一个真心待她之人,更担心你稚嫩的肩膀扛不起这座并不算稳固的江山重担。可是到如今,所有的心愿都了了,朕倒是没什么好牵挂。生老病死,谁都躲不过,朕这一生啊……兄弟情义,夫妻恩义,父子之情统统得到了,甚是圆满,不可惜也不遗憾。此时故去,也算寿终正寝,是喜丧,你们兄妹都不必过分悲伤。”
云湛对他这父皇的感情深厚,甚至更胜于一般勋贵人家的父子情分。
他眼眶已经湿热,但是为了顺着太上皇心意,却硬是将所有情绪都尽数隐藏了。
他压下声音里涌上来的哽咽,郑重的点头:“嗯!儿臣明白。”
太上皇又如何看不出他心中的悲恸?
他冲着儿子扯了扯嘴角,勉力露出一个笑容来:“祖宗留下的这座江山,朕就正式托付给你了,你是个心存道义和仁义的好孩子,以前该教你的都教过了该嘱咐的也全都嘱咐过了。但是湛儿啊,人这一生,过分漫长了,脚下的路若是走得太顺,有时候就难免要迷失了本心。旁人迷失走了弯路,害人害己的程度都有限,可是你不一样,稍有差池……一念之差,就要置万民于水火之中。所以啊,一定不要偏听偏信,遇到事心里烦躁激愤时,不妨多听听朝臣的意见,权衡利弊得失,再慢慢的做下最终的决定不迟,知道吗?你的父皇呢,在外人看来这一辈子算是中规中矩,并没有犯下大错,可也终究还是归功于我的运气好,否则……”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云湛却是懂得。
他这一辈子,算是殚精竭虑,努力的守着这座江山了。
曾经一度面对危机,是他胞弟麟王主动挺身而出,以身殉国,替他稳住了朝堂十几年的安稳。
而后来——
顾晚晚要入宫,他那时是觉得云骧死了,他愧对这个姑娘,有意迁就,便应了她所请。
但也不得不承认,之后的十几年,也多亏是有顾晚晚在,她一板一眼的履行着身为一国之后的职责,身体力行的几乎是推着他,逼着他积极努力的向前走。
如果没有她,他这一生的帝王之路也不会走得这般顺畅。
而他这辈子,最是被感情左右做下的不顾后果的一场豪赌,那便是任由顾晚晚冒进设局,取回曾经被大成侵占的土地,并且以牙还牙,灭了大成一国。
在这件事上,他依旧还是要归功于运气好,才最终没有玩脱手,将祖宗基业丢掉,将万民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他知道,身为一国之君,他其实不该那般,但……
也不后悔!
因为——
那是顾晚晚想做的事,虽然她不说,但他知道,一直以来云骧的死在她心上留下的创口都在,她是想要替对方报仇雪恨,圆了年少时留下的遗憾。
若不是云骧死了,她不会入宫,若不是云骧死了……
她应该有一段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
虽然他后来很快爱上了这个聪慧果敢做事一丝不苟又坚强无比的女子,可是两人之间隔着他的亲弟弟,他也就从没奢求能走进对方的心里去。
这一生,互相扶持,一路走到现在,于他而言就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圆满,不能再奢望更多。
云湛其实是知道自己父皇内心的苦闷的,并且从亲儿子的立场,他其实又一直是希望云骧这个人是根本从来就未曾存在过的。
他不能指责或者怨恨顾皇后什么,也不能说是太上皇这一腔热诚的爱意她受不起,毕竟做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皇后,她将她所有的角色都扮演的无懈可击,可谓做到了极致完美。
只是——
因为少时的缺憾,她与他父皇终究没有做到两情相悦。
“儿臣都懂得的。”云湛回他一个很轻的笑容,“儿臣会倾尽此生所有,守护这座江山,我不会对任何女子动情,保持本心,不偏听不偏信,一定做个公正明允的好皇帝,定不负父皇所托。”
“呵……”太上皇自是明白儿子是为他这一生求而不得的感情鸣不平,就低低的笑了起来。
“倒也不必如此苛责……”他说,“咱们云氏皇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你麟王叔……你母后……他们都竭尽所能做了他们能做的,但是代价太大,你……尽力就好。”
说着,他也就将话题从那些旧事上移开,忽而问道:“朕的后事,你该知道怎么办吧?”
云湛微微垂下了眼睛,不是很情愿的轻轻点了头:“嗯!”
太上皇看在眼里,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怕他一时意气,就又重申了一遍:“朕走之后,好生孝顺你母后,待她百年之后,就不必将她与朕合葬了,你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安息。”
他是真心爱慕顾晚晚的,只可惜生不逢时。
在她之前,他已然是有了妻妾无数,单从这一点上,他其实倒也不配得那女子的真心真情。
这一点上,他是一直是看得开的。
这一生,不谈情爱,相敬如宾守着她过了半辈子,已经很好了。
云湛闻言,终还是心中有些愤愤的,他问:“不问问母后的意思吗?”
顾皇后虽是继后,但与他也算结发夫妻,按照道理上,他们是该葬在一块儿的。
“不必!”太上皇却是果决干脆的拒绝,“朕的皇陵地宫也不必将旁人移进来,让朕孤身长眠便好。朕这一生所爱,生前已然圆满,足矣!死后不再苛求。你母后,朕已耽误她一生……是时候该放手啦。”
他这言语之间的旁人,指的便是他那早逝的元后。
在他驾崩之前,元后的棺椁是暂时安置在妃陵的,如果要合葬,就要等他死后再挪过去。
他那原配在时,也做了挺多龌龊叫他不喜的事,其实若不是后来顾晚晚出现,他倒也不介意稀里糊涂按部就班的就与之合葬了。
而现在——
顾晚晚他是不能强求的,也惟愿清清静静一个人去了。
云湛看他心意已决,也不能真的忤逆他,终是慎重的点头应下。
太上皇又瞧了瞧殿外的方向,叹道:“你皇妹……朕该是等不得她回来再见一面了,回头等她的孩子落了地,明年朕的冥诞一定叫她抱到朕的灵前给朕瞧瞧。”
虽然历时几年才彻底荡平南境的躁动,重新建立起了稳固的边防防线,但云澄是个闲不住的,这些年一直在南边奔忙。
祁文晏也由着她,俩人又是有很长时间未曾回京。
也就是最近这一两年,云澄才算是终于有些稳住了性子,也终于顾得上怀孕生孩子了。
她报喜的书信是上个月刚送到的,信上说那时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还说考虑年底回来过年,顺便就留在京城养胎待产了。
太上皇到底还是最宠爱这个女儿,也可能是终于听到女儿这一生彻底圆满的消息,他了无牵挂,也这便想着去了。
云湛思及此处,终是忍不住的红了眼眶。
太上皇却在继续给他念叨:“澄儿以后也托付给你了。她那个驸马啊……原就不是可以任人驾驭的性子,但好在他对咱们澄儿算是倾心相许,十分的迁就了。这些年,他跟随澄儿四处征战,一直驻在边境军营,也不是不体贴,这在男人里头算是极为难得了。澄儿交给他,朕也算放心。但是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一直征战沙场过日子,迟早是要解甲归田的,到时候祁文晏要回朝为官,你也都由着他吧,别用些俗成的祖宗规矩约束于他。他原就是个可造之材,其实啊……若不是为着澄儿,换个人……朕是绝不舍得叫他在外荒废这些年的。”
祁文晏初入官场时,就很得皇帝赏识。
事实上,皇帝是老早就有特意的栽培,并且准备重用他的。
只是中途被云澄临时打岔……
他这个做父亲的,最是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这一双儿女,祁文晏的事情上自然也要先紧着他自己女儿的私事来了。
好在祁文晏对云澄有情,心甘情愿陪着她天南地北的走,也不在乎领的是个监军的虚职。
这一转眼,就又过了小十年了。
“儿臣明白。”云湛哽咽着再度应下他的话。
太上皇抬手摸摸他的发顶,一如他年幼时那般。
云湛抬起头。
他又冲着儿子露出个笑容来:“朕这算喜丧,不用太过哀恸。你叫你母后……朕……”
他撑着力气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是有点熬不住了。
云湛连忙起身,先背转身去擦了擦眼角泪花,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开门又将顾晚晚请了进来。
顾晚晚回到太上皇的病榻前,重新坐下握住他的手。
太上皇最后看着她平和宁静的面容,感慨着道:“晚晚,谢谢你了……”
谢谢了!
谢谢你来我身边,陪我披荆斩棘,一路走过半生岁月。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叫我体验了一回真心心悦一人的喜悦。
谢谢你为我,为我的江山,为我的子女,为我的天下臣民所做的一切。
谢谢……你曾来过!
顾皇后望着他,两人相视一笑。
她说:“不用。”
然后,男人安详的闭了眼。
云湛惊呼了一声父皇,然后女人们就嚎啕起来,整个寝殿里一片哀恸的哭声。
太上皇的丧仪办得很盛大,停灵期间文武百官与命妇要前往宫中跪灵吊唁。
祁欢前面十年已经相继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如今怀着三胎已经四个多月,大着肚子,自是不能参加丧礼的,是一直到停灵期满,给太上皇送葬的队伍离宫之后她这才进的宫去探望了一次太后顾晚晚。
顾晚晚并没有过分哀痛,显得很平静。
祁欢原是想陪她多待一会儿,等过午,送葬出京的顾瞻回来复命,她再跟着一起回府,然则闲话家常了两句顾晚晚却主动提出要同她回一趟国公府。
她上次回国公府,还是在十年前,顾瞻与祁欢大婚的婚典上。
她的身份在这摆着,祁欢既不能拒绝,也不好过问缘由,就只得随她一道回了。
毕竟是在太上皇的丧期里,顾晚晚这趟出宫很低调,直接坐的祁欢的马车。
平国公年事已高,虽然征战沙场多年留了一身痼疾殇病,但习武之人体格还是相当健硕的,人也长寿,只是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了,今日送葬这样的事他便未曾参与。
顾晚晚过去拜见了他。
祁欢料想她特意这时候过来也该是与国公爷有话要说,叫人上了茶就要避嫌:“太后娘娘您与祖父说话儿,我去厨房安排一下,娘娘难得回来一趟,便在家中用了午膳再回吧?”
“不用。”顾晚晚却是拒绝。
她也没落座,突然就直直的跪在了老国公面前。
祁欢有些诧异也有些慌张的不知如何自处。
老国公却是不动如山,只是表情无奈的叹了口气。
顾晚晚望着他。
此时,她也再不是宫里那个运筹帷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倾天下的女人。
她红着眼睛,一脸的倔强与愧疚,望定了老国公哽咽:“祖父,孙女儿不孝,这些年我一意孤行,自认为对得起天地良心和身边的所有人,唯独对不住顾家对不住您。我想求您,将来在我死后,请您准允将我归葬顾家的祖坟,让我回您与爹娘的身边来,我想再做顾家的女儿。”
说话间,她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的流了满脸。
老国公恍然记得当年,她也是这般跪在他面前,流着泪倔强又愧疚的说她要入宫。
这一走,就是义无反顾的大半生。
老国公未曾言语,他只是抬了抬手,顾晚晚便扑倒他的膝头哀声痛哭。
她这一生,过得其实不尽如人意,在她少女怀春,满心满眼都是一人时,那人却为了家国大义毅然决然的抛弃了她,慷慨赴死。
那时候,她冒着战乱的风险千里走单骑将云骧的尸体带回来时,她其实已经不再爱了。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值得爱的男人,可是单冲着他抛下她去舍身取义这一点……
她就已经不能再像是一个女子热烈而执着爱慕一个男子那般的继续爱他了。
不再爱他,同时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不打算再去爱别的任何人。
所以,她进了宫,她要用自己的余生殚精竭虑的去做些什么更有意义的事。
比——
痴爱一个男人更加有意义的事!
其实和皇帝日夜相处那么些年,她并非感知不到皇帝对她别样的情愫与偏爱的,他也是个很好的人,与云骧一样很好的人……
这一生,走这条路,她不后悔,只是当这一生走完,铅华洗尽时,她依旧还是想要走回来时路上。
她这一生,寂寂而行,孤身一人,她想要回家。
回到——
曾经最是无忧无虑放任她肆意长大的地方。
这里,才是最终的归宿。
她这一生,值得吗?不知道!
可是……
它的的确确的不够完美,留下了太多的缺憾与无奈。
祁欢看着伏在老国公膝头委屈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的顾晚晚,她突然想到自己那个颠沛流离在外多年,临死却还要嘱咐儿子将她送回来归葬故里的祖姑母。
她们的情路都走得太坎坷太痛苦了,所以这一生走完才只想回到最初的最温暖的地方。
有多少人,历经风雨,走过半生归来还能无怨无悔,依旧是少年模样?
祁欢蓦然湿了眼眶。
刚要掏出帕子去擦,却有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不知何时回来的顾瞻拥着她,将她从屋子里带了出来。
花园的凉亭里,俩人七岁的儿子正带着四岁的妹妹在给她折纸船,两个小人儿脑袋凑在一起,不时传来男孩子低低的说话声和女孩子咯咯的笑声。
顾瞻顿住脚步,用指腹抹去妻子眼角泛起的湿气,轻声的安抚她:“人这一生,唯独一个两情相悦的情字最难圆满,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圆满的是常态,总归是无可奈何,你也不要跟着多愁善感了。”
祁欢抬起头看他。
男人的眉目依旧,俊秀又儒雅的翩翩公子模样,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气质上更显得沉稳温润了。
祁欢还清楚的记得多年前的那天,他站在同济医馆的门前,阳光下忐忑又深情的问她:“想问姑娘,您……心仪怎样的男子?”
曾经温润如玉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轮美奂的少年,终成了她此生的归宿。
现如今,只这样瞧着他,便会觉得人生圆满,心生欢喜。
多少人都求而不得的两情相悦,她却是凭着逆天的运气,得到了。
祁欢仰头,专注用目光镌刻着他眉眼与轮廓,深深的印刻在心里,她唇角扬起笑容来,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将来,一定要和你葬在一起。”
顾瞻怔了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当是一句矢志不渝的绝美情话。
于是,他的笑容自眼角眉梢泛滥开来,温和愉悦的慎重点头:“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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