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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麻雀的乌爪扣住树梢,在枝头跳跃,发出叽叽喳喳的清啼。
枝头新绿,被阳光照射时,叶片透明反光。
雪白的身影站树梢底,微微抬起下颌,手放在漆黑秀净的眉骨,朱唇轻抿,去望那树梢的鸟儿。
“啾啾啾~”
“啾啾啾~”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到他白皙的脸颊。
正午,天气已经热了。
楚寒今垂下了视线,撩开衣袍,再望了望四处的荒野。
可他还是不知道这是哪儿。
以及为什么会在这座山里。
甚至……连‘自己’的意识也极模糊。
——催促他的只有不停往前走。
楚寒今握紧剑柄,拨开草丛,踏上一条不算陡峭的缓坡路。
土地泥泞,绕过茂密的树林,路途不似先前全是野草,地面铺着石板,覆满青苔和枯草,古道荒荒,却仍然可看出这是特意修的石路。
怎么会有路?
楚寒今抬眸,前方立着一块石碑,有个隆起的石碓,长得像坟墓,但石坡上却种了好几株巨树,根系将坟墓的石头撑裂,乱石陂陀。这在阴阳宅中属于极劣的风水,十大禁忌占全,安排下葬的人想必和这墓主人有杀父之仇。
祭台地势高了些,楚寒今四处眺望,继续寻找路途时,听到一阵很轻的动静:“你是谁?”
声音疲惫,像被冰水浸泡过。
来自脚下。
楚寒今顺着声音的方向,低下了头,墓碑的地基毁坏了,一条手掌宽的缝隙,光线照入,越过内壁层层的蛛丝和灰尘,映亮了一具衣衫破烂的朽尸。
楚寒今像是没有看清楚。
那朽尸穿着衣裳,只是十分破烂,再次问:“你是谁?”
楚寒今彻底停下了步子,和他对视。
“你又是谁?这座墓穴的主人?怎么会被人埋葬在此地,你的坟头种满树遮挡住了阳光,坟墓地基靠水,阴气聚集,墓碑上还有镇压厉鬼的凶咒,凶神恶煞,葬你的人一定跟你有世仇。”
朽尸发出了一声轻笑,眼眶中,比画还漂亮的暗金色目视他:“那你呢?这是深山老林,地下埋有法阵,数十年无人踏过,青苔结了一层又一层,只有妖魔鬼怪,连飞鸟都不在此地盘旋。”
楚寒今:“你是怨气不消而未死的鬼魂?”
朽尸:“你是偶然路过入山寻宝的仙长?”
阳光落满楚寒今的肩身,如雪一般,再细细落到墓穴的缝隙中。
楚寒今像是被这句话提醒,略一点头,回过神:“对,本君要去山中寻灵宝,告辞。”
他前脚刚迈起,身后一阵淡笑:“仙长,你知道自己中咒了吗?”
楚寒今想听他说一二,可却被一个念头催促,素履再踏起:“告辞。”
越临却再道:“仙长。”
楚寒今转过脸,白皙的面颊,清贵狭长的眸子,眉眼如晨雾中的远山般清冷疏远,却含着端庄典雅的悯人之气,像极了……供在庙宇中的玉菩萨。
越临眼中的人发着光,他笑问:“仙长急着去什么地方?”
楚寒今:“不知。”
“不知?”
“确实不知。”
“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从生到死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道长。可你像被人下了心咒,操纵着来到这里,还有可能置于死地,你依然不知吗?”
“不知。”
难得安静了片刻。
越临在墓穴中走来走去,他对坟墓外的世界并不好奇,身心俱疲,看到他就像林雀对闯入山中者感到好奇。可再看到楚寒今要走,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说:“那能不能请你放我出坟墓?我在墓中待了十几年,本不想出,如此第一次被你勾起了好奇。”
楚寒点头,将长剑伸入墓碑的缝隙,往前一翘,“嘎吱”一声,阳光一寸一寸填满了墓室,缝隙的灰尘都照亮,墓室中铺天盖地的缚命咒出现在眼前。
越临缺了胳膊好了腿,安安静静待在角落,待楚寒今踏入洞穴,涂抹掉石梯最后一道符咒,道:“你可以出来了。”
越临怔了怔,点头,走到阳光下。
他浑身被光照亮,头发蓬乱,越发显得残破不堪,垂头若有所思打量自己手臂时,楚寒今的白衣已走下祭台,沿着丛林深处走去。
越临再看了看自己断裂的手,残破的血肉。
他眼中闪过复杂,像重获新生,阴沉了许久,转身跟在了楚寒今的背后。
林中莺鸣鸟叫,郁郁葱葱,斜光被树干切割得破碎不堪。越临目视楚寒今背影,单手掐了一朵野花,随意将花瓣摘了抛玩,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背后。
正前方悬崖绝路,土地平整铺展出去,底下流过清澈的溪流和广袤丛林。
楚寒今心道:走错路了。
这不是他内心指引的方向。
他背过身,便见那破破烂烂的朽尸跟在背后,见他停自己也停了,猝然回头忘了躲,站在树枝后静静地看着他。
楚寒今眉头又是一皱。
越临:“我很丑吗?”
楚寒今简单道:“形貌确然吓人。”
便很快地越过了他,踏上来时的路,走到了悬崖下的溪流旁。
河水潺潺,楚寒今着的鞋未被水沾湿,他目视水流,身姿极为端正,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发呆之中,像是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回头,见越临两只脚插在水中,波澜不断的水面被他手轻轻一抚变得平滑如镜,他垂头看着镜中的人像,似在细细观摩,安静了片刻,用仅存的一只手缓慢整理发冠。
可他形象实在不太好看,头发好歹理整齐了,脸却脱水干瘪,肤色黧黑,怎么看都是不伦不类的怪物。
“还真是丑啊。”
他轻轻叹了声气,再抬起头,在他两三步外,楚寒今白衣秀净,容貌清冷秀美,与他几乎是天壤之别。
他走到楚寒今身旁:“你在看鱼?”
楚寒今:“不是。”
“那你在看什么?”
“看路。”
“看路?你要去哪里?”
“……”
楚寒今一时不说话了,似乎有些头疼,眉微锁。
越临:“你要找的是一条出山的路?”
楚寒今:“不是。”
越临:“那你……”
楚寒今并未听他说完,便转过了身,沿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行了。
越临以为他探路,没太上心,找了一支瘦长的树枝当鱼叉叉鱼,手里刚叉到一条时,前面的人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临“嗯?”一声,再四处张望,确定确实找不到了,把鱼叉一丢:“人呢?”
人已经离这里很远了。
楚寒今走上了荒芜的原野。
好像被某种声音呼唤着,不停地往前走。他也会感觉到口渴,便从溪水中掬起一盆,如果饿了,便从树上摘几颗果子吃。
楚寒今的清醒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能意识到自己在找东西,但大部分时间什么都意识不到,只是不停地走。
走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雨水淋湿他的肩膀和衣服,布帛沾水后沉甸甸,而他在泥泞之中跋涉,鞋履沾泥污,走路也变得吃力起来,雨水沿着下颌淌落,将他浓秀的睫毛淋得潮湿不堪。
“嗯……”
楚寒今感觉疲倦了,站在雨幕中。
水珠滚落在秀挺的鼻峰和唇珠,又落到地上。楚寒今拭去了眼睫的雨水,举目四望时,身后响起一截树枝被踩断的动静。
他侧头,树叶后冒出一颗黑色的头。
看到的第一眼,楚寒今眉皱了皱,像还是没习惯看到这么丑的东西。
越临举了一支叶片巨大的观叶鹤望兰,裤脚扎在脚踝,一派轻松自然的打扮。见他对自己皱眉,摸了摸脸,很快笑道:“仙长?”
楚寒今闭目站着,没有说话。
“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我翻遍这座山头都没看见你。”越临将叶子遮到他头顶,“身上也淋这么湿,不冷吗?”
楚寒今唇瓣间溢出的气都是凉的。
越临将叶片更往他头上遮了遮,道:“先找个地方避雨,再跟我说说你去哪儿了。哎,这座山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走了以后我找你好几天,一直找不到。来,跟我来。”
他俩回到了墓穴附近,已用竹子搭建好棚子,木柴架起火堆,把火点了起来。柴火荜拨,脸映成了温暖的橙黄色。
楚寒今坐上石板,袍袖的水沾湿了石面,越临连忙走近拉他的衣服:“既然湿了,为什么不脱下来烤火?来来来——”
他说着,楚寒今扣住他的手,道:“不可。”
“怎么不可?”
“在人面前衣衫不整是为不妥——”脑子里想着这句话,楚寒今却怔了一下,没说出口。
越临:“衣服湿了脱下来晒干不是很正常?这还有什么妥与不妥,难道你从来不脱衣服,也从来不洗澡?”
“……”
“而且,现在山里条件简陋,大家彼此体谅一下。”越临道,“再说,我是男的,又不会占你便宜。”
占便宜二字,让楚寒今轻轻哼了一声,眼眯细了些,分明是嫌弃他用词轻浮。
“来来来,脱嘛。”
越临的手伸了过来,几天不见他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两只手已补全。沾了水的衣衫沉重脱,楚寒今蹙起眉,像矜持清贵大少爷出身,想必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便伸手来帮他拉衣襟。
——谁知道这一拉,动作太大,将他衣衫褪去了大半,苍白瘦削的锁骨露出,白皙的胸口也露了好些。
青丝垂到肩颈,莹白的肤色与阴冷山林格格不入,带着微微的粉色,被风吹着,一时间尴尬极了。
楚寒今咬牙,侧头看他。
“这……”越临好笑,“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下手有点重。”边说,把刚褪下的白净内衫又贴回,轻轻拍了拍,“你脱,我不帮倒忙了。”
楚寒今眉间忍耐,抬手将潮湿的外袍褪下,被越临接过去,晾在了竹竿,让风一吹便飘来飘去。
木柴堆上同时烤着一只兔子肉,表皮变成焦酥的深色油厚外皮,纯肉质的香气飘散。越临递去一只兔子腿,问:“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楚寒今:“记不得了。”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楚寒今皱眉:“记不得了。”
“你……”
越临留意到他颈侧的单衣内,隐约掩着一道黑色的咒印,方才还没看清楚,此时猜到什么:“你的后颈——”
他二话不说去扒楚寒今单薄的内衫,夹着衣领拉开,楚寒今没想到他这个动作,怔了一下,后颈白皙的肌肤已“哗啦”被拉开,光裸于荒野中。
楚寒今:“你!”
越临性格显然极狂劣,笑着说:“我看看你后颈的咒印。”
楚寒今抬起手,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推完,起身将衣衫拢紧,姿态变得凌然不可侵犯,单手握紧剑柄,双目直直地目视他。
越临心道:这应该是正道世家大族的人,家风修养如此严厉,连查看他病症都要三催四请,实在让人无奈。
越临只好举起双手:“别,怎么动起手来了?我只想看看你中的咒印,没有别的意思,要是冒犯你了不好意思,给你道歉,勿怪勿怪,不要动刀动枪的嘛~”
楚寒今手指抵着剑柄,半晌,将剑插了回去,回身端坐在石台。
雨势极大,越临在棚子外站了片刻周身便淋得潮湿不堪,重新进了棚子内,他笑了笑:“咳咳,请问仙长,我能看看你中的咒印吗?”
说完像模像样作了个揖,彬彬有礼。
楚寒今狐疑地看他,片刻,手指扣在颈侧解开了衣襟,道:“请。”
越临绕着他两三步走近,看到了后颈那道黑色三勾玉。
“可惜,”他确认说,“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咒。仙长,你知道吗?”
楚寒今:“不知。我这几日未曾脱下衣衫,甚至不知道颈后有东西。”
越临点了点头,牵着他的衣衫:“除了后颈,后背还有没有别的咒?你把衣服再往下脱,我帮你看看。”
楚寒今霎时停顿了动作。
按理说,互相帮忙查看伤口,在修士中本是一件无比平常的事情,可越临方才过于冒失导致楚寒今有了戒心,变得推三阻四,场景便多了几分诡异。
越临道:“怎么了?你脱啊!”
“……”楚寒今拧着眉将衣衫褪到小臂,仍然没有全脱。白皙而紧致的后背坦露出来,肩头纤秾得体,线条漂亮清瘦,垂下了几缕潮湿的乌发,越衬得皮肤白皙如雪。
越临看见,说:“啧啧啧!仙长相貌真如谪仙,恐怕修士里难找到比你还俊美的男人。我以前听说六宗名门修士,极好男风,尤其是你这般容貌俊美的男风,你从小到大一定被很多人骚扰过吧?难怪你对我有戒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寒今半闭着眼,不说话。
越临手在他肩头摸了摸:“肤质细腻,宛如玉脂,我以前见过一座白玉菩萨,和你一模一样。”
楚寒今撩起眼皮,刚要发作,肩头又被笑吟吟轻轻一拍,越临说:“放心吧,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美男美女。以后你我以兄弟相称,谁要是好男风好到你头上,我就揍他。”
听他胡言乱语,楚寒今负气道:“谁和你做兄弟。”
“仙长,这就是你短视了,不知道我的厉害。”他也坐下,单手撑着小腿,坐姿野腔无调,卸了一条兔子腿吃,“你后背没有别的咒印,黑色的我不认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咒。哎,看来我在坟里躺的这几十年,修真界人才辈出。”
楚寒今疲了,闭着眼,听柴火燃烧的声音。
他极为倦怠,不清楚为什么,每天在山林里走来走去后,意识会稍微清醒一些,但随之而来是彻骨的疲惫感。
咒印?
心咒?
他被人操纵了?
往这个方向想,脑中便会涌来潮水般的疲意,将他全部的意识淹没,陷入空白,几乎没有出口,很久之后才能重新恢复自己的念头,这时往往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而是置身于另一片荒山野岭。
楚寒今闭目,像是陷入了沉睡。
雨水沿着竹棚垂成雨帘,流成弯弯曲曲的沟壑。棚子内除了雨声,时不时响起捅弄柴火的动静。
越临往火堆里放了几根新柴,眼前垂下一道高挑的阴影。
他抬眸,楚寒今不知何时站了起身,将衣衫取下穿好,手握在剑柄,眉眼阴沉,转身走入了雨幕中。
越临:“哎,小菩萨,你——”
楚寒今像是没听到,面朝下山的小路。
越临大喊大叫:“小菩萨——”
声音震得树叶落了一地,可楚寒今依然像是没听到。不应该啊?按照常理,哪怕此人极其讨厌自己,也该回头看一眼。越临连忙站了起身,见楚寒今像是在感知道路,一抬腿,踩了满脚的泥浆,大踏步朝着山林下去了。
越临大惑不解,跟在他背后追。深山中的暴雨可非比寻常,会招来滑坡泥石流,况且此时天空电闪雷鸣,不断劈落木柴,夜色又昏瞑,随时会滚落入山坡悬崖。
一道道闪电劈亮了深色的夜空。
越临绕过一道山脊,刚想走快两步,眼前已没了楚寒今的身影。
手里的兔子腿捏紧。
越临皱了皱眉,摇头:“真是咄咄怪事。”
山里的雨接连下了两天,东面一块山头被雷劈坏,乱石滚落,将坑坑洼洼里的草木砸烂,或许砸死了几只动物。清晨,便看见几只松鼠在石头堆上跳着,不停有蚂蚁爬来爬去。
天色阴沉,像短暂放晴,很快又要接着下雨。
越临打猎回来,手指沾满血腥,单手拎着一条鹿腿,望了望这片坍塌的废墟。他踩着废墟的边缘仔细地跨过,前方有一湾溪流,可以洗干净他手和鹿的血。
正前方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越临眼前一亮:“小菩萨!”
楚寒今垂头站着,身影伶仃,一袭白衣被荆棘和尖刺划破,沾满泥污,头发相较前两天凌乱不堪,单手松松握着剑,眉眼充满倦怠和疲惫,淋了两天两夜的暴雨。
他看了越临一眼。
越临:“我还会丑到你吗?”
越临比起先前朽尸的模样,已血肉充实了许多,头发下的脸俊美清朗,身姿也变得挺拔精悍,只是衣装还不像样子,破破烂烂,像个庄稼汉。
楚寒今没说话,前跨一步,撑着剑半跪在地。
他力气都耗尽了。
越临叹了声气,走近抄着他的腋将人托起。先前还骨肉未全,以为楚寒今十分高挑,现在看来还比自己低了一些。他道:“我猜你会乱跑,可也猜你跑不出这座山,始终还会和我相见。”
他道:“回去咯。”
楚寒今回到棚子底下,发现相比先前已扩大了些,底下除了平日生火烤肉的地方,还多了些别的器具。
越临“刷”地将死鹿丢开,指了指一架体型较大、木骨复杂的机器:“这是织机,我这两天在山里找到了葛麻,泡水后撕开,可以织出粗糙的麻布。”
他拿起一捆绳子:“这儿,已经搓成一部分了。”
楚寒今垂着头,眼皮半掩,静静地听着。
他唇色苍白,几无血色,疲惫不堪。
越临走到他背后蹲下,靠他耳畔说话,呼吸落到耳畔:“饿了吗?”
楚寒今闭了下眼。
越临:“好,刚才抱你回来腾不出手洗鹿肉。你等着,我这就烤肉,不过在此之前——”
楚寒今手腕突然被他攥住,意外地抬眸看去,越临眉眼带笑,手上却毫不留情将他手腕扣紧,一圈一圈的麻绳迅速缠上,将他手束在身后:“我先绑了你,免得你又被咒术控制到处乱跑。这山里的法阵非比寻常,你现在身体虚弱,再淋一趟雨,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楚寒今双手被绑,挣扎起来:“放开我!”
越临安抚道:“放心放心,对你来说我确实是坏人,可我并不会伤害你。你前两天走我便想了这么个办法,绑起来你就不会再乱跑了。只想绑着你,并不会伤害你。”
可楚寒今何时被人这么绑过,垂头看了看手,再抬头,疲惫的眼望他,唇瓣轻轻动了几次,眼中写满了复杂。
暗金色眸子带笑,越临道:“啧啧啧,不知道你是仙门哪家的小少爷,看着金枝玉叶,却被人陷害,落到这步凄惨的田地。你爹娘一定担心坏了。”
他又说:“我虽然不是好人,但你救了我,我也会救你。你放心吧,有我在你死不了。”
楚寒今再看了看自己被紧绑的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真的会有人,一边绑着他一边说救他吗?
越临绑完了他,便拍拍手,拖着死鹿到山下开膛破肚,干脆利落地将鹿肉架上木柴架。已经是下午,橙光落到棚子里,照亮了楚寒今苍白清冷的脸。
越临忙完了一切,走近摸他的额头:“你有些发热,恐是昨晚淋雨太多所致,我一会儿去给你找些草药。”
“嗤。”
楚寒今偏头,躲开他的手。
越临笑了一下,再看到他污迹斑斑的白衣,道:“衣服脱下来,我也替你洗了。”
说完,手便探向楚寒今的领口,往外一扒。这个动作楚寒今让睁大眼:“你干什么!”
越临被他一吼,麻了:“怎么了?我说我给你洗衣服——”
楚寒今:“谁要你给我洗衣服!拿开!手拿开!”
“哇,”越临意外道,“你这个小少爷有洁癖吧?”
楚寒今实在很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想扒自己衣服:“别碰我!”
越临两手放着没继续动,怔了怔:“我不仅要给你洗衣服,还要给你擦身子,你看看你这一身,脏不脏……”
楚寒今:“那也不要你洗。”
越临耐着性子:“可你身上的脏污怎么办,再者,衣衫都是湿的,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只会越来越虚弱。”
楚寒今:“你解开我的手,我自己洗。”
越临:“万一解开了你又被操纵着到处跑?”
楚寒今高声说了这几句,有点疲惫了,深呼吸了一下,跟越临对视。
他浑身实在是非常不干净,至于楚寒今为什么会站在泉水,本来也是想清洗自己这身,只不过又被越临逮了回来。两人沉默片刻,都感觉到这是一桩难事。越临道:“好吧,我知道怎么办了,你起来。”
他将楚寒今手腕上的麻绳解开,分成两段,一段系在他的手腕,一段系到自己手腕,都打了死结,说:“这样,我和你一起去湖水旁,你沐浴更衣,我背过身不看你,但你也不能走远,行不行?”
“可。”
楚寒今揉了揉额头,漠然地站了起身。
距离此处不远河流,河流发源于峡谷的山涧,源头不知在哪儿,但山背后却开辟出了一泓水流,汇集,形成了圆形的泉水池。
日薄西山,夕阳西下,橙光照到湖水的表面,波光粼粼。楚寒今背身坐在泉水中,乌秀长发披落肩头,肩背白皙一览无遗,姿态十分端正,唯独单手搭在石岸,被一根麻绳牵着。
“啪嗒”一声。
水流飞溅,他睁开眼,越临在他背后,往水里丢了几片青色的皂荚:“用这个洗头洗澡。”
扔完,越临也非礼勿视地背过身,躺上与他不过数尺之隔的石坡,单手撑脸,侧躺着舒舒服服眺望远方的风景。
楚寒今沐浴身体,把脏兮兮的衣服拿过来,潜意识里却不知道该如何清洗,看着衣裳怔了一会儿。
耳后,越临说话:“真不明白你戒心为何如此之重?我早跟你说过了,我对美男美女都不感兴趣,你非以为我让你脱衣服是想轻薄你,真是凭空诬人清白。”
“……”
楚寒今静了静,不说话,拿起衣衫试着浸水,又用皂荚涂抹搓洗,布缝中的血渍慢慢渗出,将水染成红色。
“算了,虽然你难伺候,但我也懒得和你计较,毕竟你救了我一命。”
越临说完,懒洋洋躺着,他不知道楚寒今这澡还要洗多久,便随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到唇边轻轻送气,吹出了调子。
时高时低、错落起伏的声调,在山林中被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让原本的荒凉凄冷有了生气,何况现在又是傍晚,霞光漫天,颇生出了几分野趣。
楚寒今看向躺石坡吹曲的越临,心念微动,他正好也站了起身,拍拍灰尘:“走吧,回去了。”
这山不知道怎么走出去,日子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回去一路越临拔了好些草药,棚子鹿肉已经烤好了,只不过他俩在外沐浴洗澡,导致一面的肉烤焦糊,另一面又生嫩,只好用刀子切去糊掉的地方方割下熟肉。
楚寒今接过,没咬,闻着味反胃:“不舒服,我不吃了。”
越临查看他脸色:“不想吃就不吃,你坐着,我熬草药。”
他便站起身,手腕麻绳拖拖拉拉,将锅子放到了火堆上,往里拧了些花花草草。楚寒今后背是一块石头,他静靠石头,眼前的人影变成了两条,重叠,又分开。
他闭上眼,耳中听到汩汩沸腾的药汤声,半晌,额头被一只温热的手托起,散开了额发。
越临端碗:“小菩萨,喝药了。”
楚寒今闻到浓郁的苦腥味儿,脑子里迷迷糊糊,也不知怎么,摇了摇头。
“咦?”越临说,“你不喝药,热症怎么能好呢?”
楚寒今勉强睁开眼皮,看了看那黑黢黢的药碗,拒绝喝药的神色反而变得更坚定:“不喝。”
“……嘶,”越临也看了看药碗,“虽然我熬出来的药不太好看,但治病的功效不减,你到底是正道哪门哪户的少爷,怎么如此金贵讲究?良药苦口利于病,快来,喝了喝了。”
楚寒今:“不喝——”
可越临的手已探来,掩耳盗铃地蒙住了他的双眼:“既然看着喝不下去,那就不看。”
楚寒今:“不……”
碗已经送到了唇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额头太烫,他觉得越临的掌心冰凉,碰着他,触感十分舒适。
楚寒今强迫喝了口药,再一口,再一口,喉头涌出一阵反胃感,等克制过去,眼皮微微泛红,眼角隐约有着水雾。
越临目睹这一切,忍不住笑了出声:“原来强迫美人做他不喜欢的事情,感觉竟然这么好。”
“……”
楚寒今再喝了好几口清水,漱去了苦味,好不容易缓过神斜觑他一眼,闭目不说话,话不投机半句多。
越临见他不想说话,望道棚子外袭来的暗夜,也道:“快天黑了。”他做了一排挡风的槅门,将门关上,捅了捅火堆说,“那就睡觉,明天我去看地势,找个地方修房子住,这里漏雨漏水很不宜居,我总不能住一辈子。”
楚寒今脑子里昏沉,听他说话。
越临又道:“我也要看路找时间送你出山,这样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就两清了。”
他说完,拍了拍楚寒今的肩膀,好像大事已商榷完毕:“休息吧。”
楚寒今闭上了眼,身旁不过半步越临也坐下,再往火堆里添柴,确定能燃烧一两时辰才闭眼。这山里清冷,尤其到夜间不止有野兽鬼魅,风寒更是冷得彻骨,火堆熄灭恐怕会冷得睡不着。
雨势又下了起来。
山里电闪雷鸣,楚寒今阖拢眼皮睡觉。安静的时间不长,越临闭着眼,听到一阵裂断的声音。他抬起眼,手腕的麻绳松了,身旁楚寒今割断绳子,正要往棚子外走。
越临喊:“小菩萨!”
楚寒今走进雨里,肩头瞬间被雨水晕湿。
越临跳起身:“操!衣服又湿了!好不容易才烤干,这咒真恶心!”
他到楚寒今背后,二话不说抓握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拉,将他拉回棚子底下。手腕转动的同时,楚寒今的脸转过来,被雷电映亮,烧得脸颊泛红的脸,目光沉沉,呼出的气烫的要命,吹到了越临的脸上。
痒酥酥的,越临偏头躲开:“又发作了?”
楚寒今却不应他,去推他的手腕,想要挣开。但他本来烧得厉害,力气并不大,发烫的指尖紧紧扣住他的手背。
越临便拉着他的手往里走,说:“你中的咒印一时发作一时不发作,没有定数,烦死人了。快进来,别去淋雨。”
楚寒今却不应,靴子紧紧地踩着地面,摇头:“不。”
越临头疼:“你到底要干什么?”
楚寒今烧得严重,说话模模糊糊的,站在火堆之前状似冥思,片刻后又往后退:“我找东西。”
越临说了声“不许去!”拉紧他的手。
楚寒今自然不会听。他后退,越临也后退,各自往各自的方向用力。楚寒今外功学得扎实严谨,平日手脚力道鲜有对手,现在却不料往后退,被越临拉得隐约往前扑。
他怔了怔,本就在发烧,皱眉轻轻哼了一声,极为不屑,一甩袖子猛力往后一拽。
他俩现在的举止就像两个小孩子手拉手拔河,但偏偏楚寒今神色静穆,眉头微微蹙着,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
越临想笑,又笑不出来,说:“你力气好大,竟能把我拽出几步,看来功夫很不错。但是我今天说不让你走你就走不出这个棚子。”
他手腕内扣,再一用力,楚寒今发烧虚弱许多,被他拉得往前跌走两步,撞入了他的怀中。他发烫的额头骤然贴到越临的耳颈,唇瓣也无意擦过他的锁骨,烫烫的,热热的,便像再也站不起来似的,紧紧地贴到了他的怀里。
楚寒今额头贴在他耳颈,腿便软了,缓缓地往下倒。越临连忙扶着腰将他抱正,一呼吸,闻到涌入鼻尖浅淡清冷的檀香,脑子里像喝醉似的晕了一晕。
越临脑子空了空,拉他的胳膊:“小菩萨?小菩……兄……兄弟?你还行?”
回应他的只有楚寒今难受的闷哼。
越临将他放回石头处靠好,耳颈处被他蹭过的皮肤烫得不可思议,尚残余温,想来楚寒今是烧得厉害。他轻轻嘶了一声,似是不知道怎么办,将火堆捅得更旺盛了些。
捅完,他回头,见楚寒今单手遮住额头,闭眼沉默不语,胸口起伏呼吸着。他坐的时间不长又挣扎着站起身,看来还是想出去。越临啧了声,走近,将他的肩膀按了下去。
楚寒今半撩起眼皮,像匣子漏出天光,道:“让……让开。”
越临叹气:“你消停点吧。”
楚寒今想动,肩膀却被按得极紧,感觉到自己被欺负了,又是一声冷冷的“哼”。
越临跟着道:“哼。”
一哼不得了,楚寒今半睁的眼换成了全睁,受屈辱似的死死和他对视:“你哼什么?”
越临笑着说:“我看你哼,觉得有趣。”
楚寒今烧得发红的眼看了他一会儿,负气地又道:“哼。”
哼完,便听到越临笑了一声,似乎意识到不对,眉头轻皱,别开脸不看他。
原先来越临眼中楚寒今是个正道世家大族的少爷,性子端庄知礼,现在有了几分脾气,却显得更可爱了些。越临手再摸摸他的额头,说:“别犟,今晚你怎么都走不了,不如好好待着睡觉。”
楚寒今没说话,却坐在原地没动。
越临以为说服他了,点头:“听话才是好修士。”
他站起身回自己位子,刚背过身,脚突然猜到什么突起物勾住,因不曾设防,越临“啧”了一声扑倒在地,背后响起动静,腿被折起的膝盖死死地抵住,不得动弹。
楚寒今压着他的腿,双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场面顿时倒了过来。他和越临对了个目光,显然是得胜之后的愉悦。对完目光,他便腾出一只手摸索麻绳,似是打算把越临绑起来。
他手指细长,摸索到越临的脖颈,轻轻掐住了。掌心发烫,软软凉凉的,但中指抵扣着大动脉,如果不听话他随时能致越临于死地。越临自然懂这一点,侧头看他,道:“你想干什么?”
楚寒今道:“把你绑起来。”
“为什么?”
“你碍我的事。”
越临笑,不知想到什么,道:“好吧。”
楚寒今总算摸索到了麻绳,将越临的两只手抓起。抓的时候他明显烧得头晕,轻轻摇了摇,便又执着地摸索他的手腕。
越临让他摸着,嘴上闲闲道:“先前让你脱衣服,你觉得我占你便宜,现在算不算你占我便宜?”
楚寒今道:“住嘴。”说完,探手捂了捂他的唇。
因他手指烫,碰上来时轻轻蹭过,残留一道浅浅的余温。越临怔了下,道:“你真占?”
楚寒今眼中光芒微暗:“别说话。”
他终于将越临的手捆到了背后,此举耗费了他极多的力气,心满意足绑完之后,他撑着越临的胸膛轻轻的喘息,觉得头晕眼花,眼皮沉沉欲坠。
越临看他脸色不对:“小菩萨。”
楚寒今半闭眼,发缕全从耳颈垂落,遮住了大部分的光线。
从越临的视线,只能看到他越来越紧的双眼。
越临:“小菩萨——”
话音刚落,楚寒今眼前彻底花了,猛地砸落下来,额头重重撞上他的下颌,唇瓣也从他颈部蹭过,耳后轻轻一偏,唇珠贴在了他的耳颈。
“你……”
越临疼都顾不上了,楚寒今浑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并不算沉重,大袖遮住了他的全部视线,若是这时候来一个外人,恐怕还会以为他俩在行苟且之事。
越临想起身,浑身都被他压住了,想推开他站起来,手腕却被麻绳绑得紧紧实实,毫无动手之力。越临喉头滚了滚:“小菩萨?”
“小菩萨?”
“兄弟?”
“你不会就这么晕了吧?”
越临略一偏头,发烫的唇轻轻蹭过,不仅让他被碰到的皮肤酥痒无比,还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几乎触到了他内心的深处。
越临生前忙着修习道术,从未碰过美色,倒是与兄弟朋友有过触碰,但触感普通,不是如今与楚寒今的感受……
他觉得有点怪,又莫名:“小菩萨你晕了?晕之前还把我绑了起来,你害人不浅……”
再说,他俩难道要维持这个姿态睡一晚上?!
越临鼻尖嗅到了楚寒今发缕间的皂荚香,夹杂着很淡的檀香,或许因为楚寒今发烧,香味热乎乎,甜滋滋的,好闻极了。
越临试图挣开绳索,但这山中法阵能让一切灵气变得难以使用,而他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后在麻绳中施咒,以便捆住楚寒今。所以此时他能被反捆住,意料之中,暂时是挣不开的。
越临眼中复杂,闻到楚寒今那微微解开的衣衫中的香气,发烫的额头,温热的唇瓣,体热似乎全部热气都过渡到了他的身上,让他浑身都难以抑制地热了起来。
“……这是发烧吗?”
“我也发烧了?”
越临浑身发热,直到脸和耳颈都热红。
热起来不像凉时,他能感觉到楚寒今泛粉皮肤,一偏头,还能看见白皙的耳珠,双眼紧闭,长睫十分长。
这是正道那宗的后生?居然生的这么好看。
越临想完后闭上了眼,心道如此重叠倒也不是不能睡,侧身将他掀走好办,但那时候楚寒今就要面朝地面扑一晚了。哎,至少有自己垫着,他也能睡的舒服一些,病人嘛,照顾照顾好了……
这么想着,越临脸红着入了梦。大概是他紧贴着自己的热度,越临总觉得他那衣衫下要凉快些,于是在梦里,便不断地去脱他的衣服。先前也见过他光裸的后背,本来当时亲眼见并不觉得什么,可到了梦境里,却跟饿狼似的,想着再看看,再看看……
夜里的棚子中被风雨声填满。
脚边火堆里的木柴燃尽后,变成了一堆黑灰。
楚寒今头沉沉的,睁开眼竹棚底下已大亮了。他后背靠着石头,双手被麻绳绑住,但浑身却并无僵痛感,反倒像是睡了个好觉。
他脑子里经过了初睡醒时的昏沉,复而清明,抬头四处观望,看到从小路上来的越临,他一手拎了两条草鱼,另一手握着几株野花,懒洋洋地往这儿走。
楚寒今微微坐正了一些。
越临在山里比楚寒今习惯得多,俨然还自然自得,十分快乐。此时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但走进棚子看到楚寒今时,调子却一下没了。他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醒了啊,我烤两条鱼。”
楚寒今皱眉:“你怎么又把我绑起来了?”
越临清咳两声:“昨晚你乱跑。”
楚寒今侧头,完全不记得。
越临揉了下额头,垂眼看他:“你昨晚还……”
楚寒今听他吞吞吐吐,抬眉:“还什么?”
“还,还,”越临重复两个字,实在说不出“还一直占我便宜”这句话,转了过去,“算了,没事。”
楚寒今:“嗯?”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越临神色吞吞吐吐,有些别扭。不过楚寒今没心思想这么多,转而说起别的,道:“解开我的手,这样我不舒服。”
越临卡了一下,走到他跟前,却没看他的眼睛:“不舒服啊?绳子磨着手疼?”
倒不是手疼,而是被人绑着颇有受辱之感。楚寒今说:“有一些。”
越临再看他的手腕,道:“确实白细。那弄疼你了,对不起。”解开楚寒今手腕的麻绳,捏在手里,他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楚寒今微微活动了手腕,察觉不到被绑一晚的僵痛,但他也并未多想,而是重新探出一只右手,道:“给你。”
越临茫然问:“给我干什么?”
楚寒今道:“绑起来,免得我乱跑再涉足险地。但绑一只手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越临露出了笑意,将麻绳的一头绑到楚寒今手腕,一头再绑到自己手腕,中间的绳索被他牵引着晃了晃:“是这样?”
楚寒今点头:“嗯。”
越临道:“一头绑你,一头绑我,岂不是得一直绑着?你在山里待多久就和我绑多久,再也不离开我身旁?”
楚寒今以为他说解这心咒之法,道:“是的。”
越临唇角莫名挑了点笑意。
楚寒今不解:“你笑什么?”
越临只是笑,又把头别过去,躲避似的,用漫不经心藏住了两只红热的耳朵。
他再转过脸,若无其事:“没笑什么。”
可那唇角的笑意,却怎么都遮不住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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