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双手双腿的东门庸躺在地上，目光斜向苏陌，咧嘴一笑：

“苏盟主能帮老夫一个忙吗？”

“东门先生尽管说。”

苏陌点了点头。

“能请你将我的断手断臂，拿回来吗？”

东门庸叹了口气：

“现如今这模样，属实是糟糕至极。”

苏陌闻言一笑：

“不行。”

“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也不行。”

苏陌依旧摇头：

“东门先生手段属实厉害，稍有不慎，你可能就没了影子。

“这区区小忙，看似不值一提，却属实是帮不得。”

“……哎。”

东门庸叹了口气：

“不愧是你啊……

“不过，你既然见过我的乾坤真解，就应该知道。

“这门武功虽然厉害，却并非神仙法术。

“如今我丹田被毁，一身内力已经散了。

“纵然是拿回了手脚，也接不上来了……”

“你知道我见过你的乾坤真解？”

苏陌虽然发出疑问，却并不特别意外。

“苏盟主打死夜君于留音城，留音城比邻魑魅林，魑魅林下的魍魉院，是夜君必然要去的地方。

“在这之前有所传闻，你们两个是一路追逐抵达。

“正是从那魑魅林的方向而来。

“夜君必然会去魍魉院寻我。

“按照这样的道理来说，苏盟主定然是去过魍魉院。

“而凭你的本事，想要进入魍魉院的地下洞窟。

“显然并不难……

“老夫于当中留下的乾坤真解，以及阴阳不死令，为你所得，也就理所当然了。”

东门庸笑了笑：

“只不过，以苏盟主的武功而论。

“想来是看不上我这区区手段。”

“非也……不是看不上，而是看不懂。”

苏陌叹了口气：

“你的乾坤真解跟寻常的绝学，大多格格不入。

“前后对应，更有牛头不丢马嘴之处。

“不解当中真意，岂敢随意修炼？”

“行走江湖，确实是应该步步谨慎，小心行事。”

东门庸哈哈一笑，只是这一笑，似乎牵扯了伤势，让他的笑声之中，夹杂了几分痛苦的闷哼。

到了此时，他方才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苏盟主的心中，想来疑问甚多。

“老夫今日已经是死局了。

“我谋算惊龙会，只为了报昔年的灭族大仇。

“个人生死，本就置之度外。

“不过饶是如此，也是为自己留下了一条活路。

“而这条路，正是苏盟主。

“只可惜，苏盟主对老夫成见太深，一直到老夫落得必死的下场之后，你才现身……

“老夫说这话，并非是责怪苏盟主什么。

“倘若换了是我，也会这般做法。

“行走江湖，可信任之人太少。

“这江湖的水也太深。

“面对高深不可测之敌，倘若不能心怀谨慎，只怕早就横死江湖。

“今日这一场，也在老夫的预料之中。

“如此，其实很好。”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这才继续开口：

“只是这件事情说起来……

“却得从很久之前开始。

“从郑渊这老鬼……也就是，恩，这个前代第一惊。

“当年我跟很多其他惊龙会弟子一样。

“认为惊龙会志向远大，解万民于倒悬。

“乃是值得付出一生的事业。

“可是……当郑渊处处针对中，我发现，他针对我，并非是因为看我不惯。

“而是，他在害怕我。

“大家同为惊龙会弟子，彼此少时接受理念，兄弟一家，纵然是第一惊也少有高高在上，而是跟其他惊皇兄弟相称。

“至于其他惊皇自称属下，也是自发尊重而已。

“按照这样的道理来说，我若越是聪明厉害，郑渊便应该越是欢喜才对。

“纵然是想要争夺惊皇高位。

“也不该是恐惧。

“这一点，让我留了心。

“最后果然让我发现了端倪。”

苏陌静静听着，魏紫衣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就听到东门庸轻声开口：

“归墟一族以归墟为名。

“昔年大玄王朝之时，因为不愿接受大玄王朝的制约，结果被玄帝下令屠杀。

“险些灭族。

“幸好族人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

“因此，提前寻了一条生路。

“此后一直绵延休养生息。

“惊龙会灭我族，是为了寻找我族的传世神功【归墟经】。

“引万物归墟，塑天地大·法！

“昔年大玄也是为此这才攻伐我归墟一族。

“只可惜，这世上哪里会有归墟经？

“怎么可能有人能够做到，引万物归墟，重塑天地？

“结果，不管是当年的大玄，还是如今的惊龙会。

“都未曾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大玄覆灭我数百年前的族群，只留下了几个人，休养生息。

“惊龙会却是将我族这最后的一些根须，彻底斩尽杀绝。

“这不仅仅让人悲伤，更是让人觉得可笑。

“惊龙会昔年以玄帝马踏江湖，戕害无辜为由，高举义旗，想要拨乱反正。

“可如今所行，却跟昔年大玄，又有什么不同？

“苏盟主……你切记，一个组织，乃至于一个王朝。

“其最初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个高高在上，金光耀眼，让人不敢直视的宗旨。

“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宗旨之下，每一个人都会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东西都会产生变化。

“高高在上的仍旧耀眼夺目。

“但是掌握它们的，却已经成了一群，当年你最痛恨的那种人。

“更可悲的是，当你低头看看自己，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那种人……”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

只是笑的有些凄凉：

“在这之后，我便开始着手覆灭惊龙会。

“但是，惊龙会何等了得？

“发展数百年，绵延至今，其势力之庞大，远超这世上所有门派。

“而且，当中惊皇，哪怕是走了一个。

“惊龙会都可以重新崛起。

“他们并不因为势力而存在……

“只要那个金光闪闪的宗旨还在，只要想要利用这个宗旨，为自己谋取私利之人还在。

“亦或者是借着这个宗旨，行事无所顾忌，不择手段之辈还在。

“惊龙会就不会覆灭。

“所以，想要覆灭惊龙会，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不能让龙门惊皇，活下任何一人。

“少了龙门惊皇，就少了头部。

“哪怕各地惊龙会弟子仍旧幸存。

“失去了头部的引领，其后再重点打击。

“便难成气候。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得多方筹谋了。”

“诡娘子就是你的筹谋之一？”

苏陌此时开口。

东门庸点了点头：

“她算是一手闲棋。

“惊龙会想要把控敬龙堂的诸葛英雄。

“让他斩断‘尘缘’，专心为惊龙会做事。

“不惜让他掠夺好友的妻子。

“洞房花烛夜，此事但行，诸葛英雄再也不会有朋友。

“但是，诡娘子芷莹本身却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

“她这一门的武学行诡道。

“远非寻常所学能够比拟，倘若因为这事而死，那不是很可惜？

“所以我现身于她跟前。

“彼此的目的都是惊龙会，自然是可以互相合作的。

“只不过，那会我大幕未曾展开。

“想要对付惊龙会，却远远不是时候。

“只能让她等待……

“其后前往东荒，才是这一切的开始。

“而这期间，我则是早就让人准备，每隔两三年，就给她送一封信。

“免得让她觉得我已经死了。

“所谓的大计划，也就成了空话。”

“东门先生好本事。”

苏陌摇了摇头：

“诡娘子武功非凡，你所安排的人，只怕也绝非寻常之辈，否则的话，能不能找到人还是两说。”

“哈哈哈。”

东门庸哈哈一笑：

“正是，我所安排的人，确实非同寻常。

“乃是我一手打造……只可惜，如今不在身边，否则的话，真想让你见见。”

“哦？”

苏陌眉头微微蹙起：

“为何不在身边？”

“这件事情，你且听我继续往下说。”

东门庸的脸色越发的苍白。

终究是耄耋之年的老者，一番乱战，独对几大高手，更是被第四惊的坐忘玉心经连番痛击。

又被第二惊斩去了四肢。

破了丹田气海。

现如今都没死，只能说是乾坤真解，确实是非比寻常。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在我去东荒之前，曾经遍走天地四方。

“我去过南海武神殿。

“可惜，虽有所悟，却并未得到真传。

“走过了上层的幻阵，抵达了天地四方万碑大阵。

“最终失落而去。

“我又几次冒险踏入大玄腹地。

“这当中，毒花毒草，毒瘴沼泽，古怪猛兽，数不胜数。

“那已经不是人间之地了。

“有些时候，明明看似毫无危险。

“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着了道。

“我还记得，有一处所在，看上去晴空万里，不见阴霾。

“以至于让我放松了警惕。

“结果往前不过走了两三步，就感觉头晕目眩，竟然是中了毒。

“那一处所在，到处都是一种无色无味，和光同尘一般的剧毒。

“好在我之前准备良多，这才幸免于难。

“虽然我于大玄腹地之中，收获了不少的东西，却也是几次九死一生。

“此行之后，我这才起意前往东荒……

“前头我就说过，想要覆灭惊龙会，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彻底铲除整个惊龙会内的所有惊皇。

“可惊龙会内的惊皇，若非有天大的事情发生绝不会聚集。

“更何况，下层惊皇，还不能随意折返云深不知处。

“想要聚集他们，则需要多方算计。

“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塑造出一个能够让他们不得不联手对抗的庞然大物。

“而这一点，首选自然是御前道。

“只可惜，御前道虽然跟惊龙会多方作对。

“但彼此始终保持谨慎态度。

“道主更不会相信我。

“哪怕我用尽手段，他也绝不会按照我的想法往前走。

“与其在他们的身上浪费时间，我还不如自己想办法，凝聚出一股强大至极的力量。

“放眼天地四方，西州是惊龙会，北川是御前道，南海有三大势力盘根错节，萌芽新势力，必然会被他瞬间扑灭。

“因此，最好的选择，就是东荒。”

言说至此，他看了苏陌一眼：

“苏盟主，你是东荒第一高手，可了解东荒？”

“……”

今日之前，苏陌尚且敢自称自己了解东荒。

他出道于东荒，行走四方。

对这个地方，知根知底。

可是，东荒就连惊龙会都不敢贸然踏足。

哪怕是有三绝门肆虐其中，也是隐藏行事，从不敢贸然现身。

他们怕的到底是什么？

是紫阳门吗？

“看来苏盟主已经知道了。”

东门庸勉强提起了一口精神，喃喃说道：

“东荒紫阳，紫气东来。

“当中的水很深……

“其目的更是难测。

“昔年苏成玉闯入云深不知处，便有他们的手段于其中。

“但从明面上来看……

“紫阳门却又只是一个寻常门派。

“好似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只是……当我真正闯入其中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大错特错。

“我这一生遭遇最大的一次危机，不是在大玄腹地，也不是在南海武神殿。

“纵然是昔年我直入北川，想要寻道主做交易。

“哪怕事情未成，也全身而退。

“但是……紫阳门这一行，我这性命险些交代。

“若非是我当时身上携带了阴阳不死令……

“缓得一缓。

“让他杀我之心，不这般坚决。

“只怕就没有今日种种了。”

“……紫阳门内，当真有人能够杀你？”

苏陌脸色有些发沉。

其实在这之前，种种痕迹都表示了紫阳门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简单。

大玄四大高手之一，一手创建了龙王殿这庞大基业。

同为四大之一的紫阳祖师，所创立的门派，怎么可能泯然于寻常江湖门派？

而真正让苏陌对紫阳门生出异样之感的，其实有两处。

第一处是苏天阳于紫阳门内所留下的线索。

魑魅魍魉，九月初九。

当时苏陌不解其意。

但是，九九重阳一旦和魑魅魍魉联系在一起，就很难让人不去考虑紫阳门了。

虽然有魑魅林魍魉院于这之前做了一道阻拦。

让人觉得，这说的是魍魉院下的东门庸。

可问题是……九月初九又该如何解释？

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苏陌素来不会宣之于口。

更不愿意怀疑紫阳门。

李正元对自己，更是亲厚。

至于另外一处，也是源自于苏天阳。

当年他于家中密室之中留下了一封信。

当中内容，至今仍在眼前。

最后留下的几句话，正是苏陌的疑窦所在。

“本门于我苏家恩深义重，谨记万兀辜负。

“如遇大敌，可至本门求助。

“倘见不解之诡局，可寻紫阳门。”

前面所言，皆为‘本门’，一直到‘倘见不解之诡局，可寻紫阳门’！

这两者称呼当时就让苏陌心头恍惚。

隐隐间将这两者似乎分割来看。

但……本门正是紫阳门。

为何着重点出？

更有‘不解之诡局’这样的前言。

只是这一点，苏陌先前也只是留在心头做了一个记号。

并未对此多做打探。

如今又听东门庸这般说法，几相结合之下，不得不让苏陌得出一个答案……

这老贼，没有说谎。

紫阳门，确实是有天大的古怪。

甚至，苏天阳当年也有察觉。

而此时东门庸则笑道：

“那人想要杀我，只需一个弹指，一个动念……

“他的武功之高，只怕纵然是道主和第一惊联手，也不是对手。

“至于此人是谁……

“若是苏盟主有兴趣的话。

“可以在九月初九，偷偷前往紫阳门纯阳殿自己看看。

“想来会大有收获。

“昔年你爹就给吓得魂不附体。”

“……东门先生不打算现在告诉我？”

苏陌眉头微微蹙起。

“现如今且容老夫卖个关子。

“不然的话，岂非无趣？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也不怕苏盟主严刑逼供，或者施展那痛人经……”

东门庸这会全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

苏陌一时无言，其后说道：

“你的九紫烈阳焚天诀，便是得此人传授？”

“正是。”

东门庸笑了笑：

“大难不死，得九紫烈阳。

“此后落子东荒，想要培养几个可以问鼎天下的势力。

“便去寻了那守玄一族。

“沉寂，压抑，一旦爆发，就会形成燎原之火。

“我暗中观望许久，这才选定了君落。

“他野心足够大，不甘心折服，正是最好的人选。

“只可惜……我虽然倾力教他。

“可他到底只学到了野心，而没有学到行事的本事。

“此后遍游东荒，多曾寻得合适人选。

“但后来这些人都不成气候。

“唯有夜君甚合我意。

“实则，他确实要比君落强得多。

“不管是眼界，武功，手段，都可谓是第一等的。

“唯一让我没有想到的就是……你的横空出世。

“否则的话，他将是我的不二人选。”

“如此说来，我倒是抱歉的很了。”

苏陌眉头一挑。

“无妨。”

东门庸淡淡一笑：

“结果并无差别……

“而在步子东荒之后，我便去了魍魉院下，潜心钻研乾坤真解。

“毕竟，良才难觅，更难成。

“我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们的身上。

“索性自己寻地闭关，也为了躲一躲这郑渊。

“却没想到，这一闭关就是数十年。

“而在这数十年内，魍魉院下来了不少的客人，当中最有趣的，莫过于你爹……苏天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