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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神殿,天色已晚。仙吏通报,言道梅山老二老四从峨眉回来,等候了大半天。杨戬犹豫一下,方才以本命真元破敌,又应对王母,处置善后,委实支撑不住了。但想到沉香被困在山上已近一年,也不知近况如何。他沉吟片刻,还是强提起精神,步入前殿。
康老大等人正在谈笑,见他进来,笑声嘎然而止。老二老四叫了声二爷,杨戬欲语,遽然一阵眩晕,急上几步,跌坐在正的盘云宝座之上。
他掩饰及时,谁也没看出异状,哮天犬谀笑着凑过去,老二老四却当他故意不予理睬,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旁边的康老大不满之意顿起,加重语气,向杨戬道:“二爷,是不是兄弟们差事没办好,又惹动你不快了?”转头瞧向两个兄弟,“看了十多个月的野猴子,就算风餐风宿露受了辛苦,也不该这般巴巴地回来邀功。老二老四,你两人真是越活越出息!”
杨戬暗自叹息,与这几个好兄弟的隔阂,只怕要越来越深了。低咳一声,疲惫地问道:“老四,沉香一直没有离开峨眉山吗?”
受康老大影响,杨戬本意是担心沉香,落在老四等人耳,只当是在挤兑他们办事不力,老四不禁悻悻道:“我和二哥昼夜派人,轮流守住峨眉山下各处道口,从未见他出来过。”带了隐约的不快,话分辩的意味极浓,
镜外康老大摇头道:“他明明伤势不轻,却只顾着捉沉香立功,真是鬼迷了心窍。我好心劝他一句,反被他抢白了一通。”话音未落,果见他开口道:“二爷,依兄弟看,既然玉帝都点头赦人了……”微微一忍,终还是说了出来,“你何必要赶这趟混水,没由来地落下刻薄寡恩的闲话。”
“你知道什么。”满腹的心事,却不能对人言。杨戬强抑下咳声,也抑住心的苦涩。多年兄弟,老大性子素来正直,何必因他的公道话动气呢。一抬头,梅山几人都站着,目光不时瞟将过来。他心一动,明白过来,想必是方才直接落座的举止,令他们颇有些怨怼了。
不再坐着,撑起身来,哮天犬蹲低身子跟过来,杨戬顺势抚上笨狗的脑袋,好稳住有些飘浮的脚步,“那猴子一定不会遵守诺言,沉香若真和他学得一身本事……”
口说话,心却觉得安慰,这孩子终于有了进步,没有赌气离山,反而认真地去磨去求了。那猴子嘴硬心软,又被自己激得狠了,迟早要松口答应。这样想着,目光一凝,轻松地吁了口气。
梅山兄弟见他神色有异,无不奇怪。杨戬惊觉过来,立刻岔开了话题:“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轻轻揉了揉哮天犬的乱发,“当初就该听哮天犬的,在刘家村时就掐死沉香这个妖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任何人心慈手软了。”
康老大不满地看看众兄弟,欲语,又忍了下去。老四此时虽不满,却没老大那么多的想法,思付一阵,说道:“二爷,万一孙悟空真收了沉香为徒,他们师徒俩可不好对付啊。还有万窟山那只小狐狸……”老二也接口道:“若是他们联起手来?”杀龙四时见识过小玉的法力,提起来都还有些惧意。
自觉再难支撑下去,不想多说,何况那孩子的助力越强,对自己就越是有利。杨戬不置可否之余,冷冷地打断话头,喝令他们退下用心办事。老二老四碰了个钉子,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峨眉山去了。
此时重见旧景,老二不禁冷哼一声。老四叹道:“好啊,受了伤还要藏着瞒着,根本不拿我们兄弟当自己人看。原来早在他利用小玉之前,就已经处处对我们留后手防备了!”往地上呸了一口。
匆匆去了后殿密室,杨戬再也压抑不住,手扶在案几上,弯下腰去,剧烈的呛咳声冲口而出。“偃术……”他脸色苍白,勉强从衣袖里取出那只钢环,苦笑一声,“好厉害的偃术!兜率屹立多年不倒,果然有些鬼门道……”
钢环原先化成了黄怪,被杨戬击回原形收取时又迅捷之至,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它形状,亮灼灼,宽逾半尺,却是个锟钢臂环。哪吒神色大变,叫道:“金钢琢,那偃术傀儡,竟是老君的金钢琢所化!难怪杨戬大哥要用本命真元去破解!”龙惊问:“让胜佛吃过大亏的那个金钢琢?是老君……老君想杀的是王母还是玉帝?”
说话之间,杨戬已将金钢琢收入壁间暗格,盘膝坐下调养内息。沉香在斗室里转了一圈,停在案上的定魂鼎前,通过缝隙向内看去,鼎里漆黑,隐约有几缕红光萦绕着,虽聚在一起,却似极不稳定。他站起身,道:“四姨母的魂魄,杨戬驱散后又用法力强聚,虽然有所好转,但若论凝聚还原,却还需几年的时间。”
又向杨戬看了一眼,沉香忽觉好笑,道:“为破老君的偃术争功,他已是真元大损,偏生四姨母又离不开他法力救治,杨戬这次作茧自缚,吃的哑巴亏可委实不小。”三圣母心绪复杂地听着,摇摇头,欲言又止。她已不太恨二哥压华山时的绝情,但对他玩弄权术杀死姐妹,揣摩上意逼迫沉香,却始终无法释然。作茧自缚,沉香最近也成熟不少了,这句评论,当真是一语的。
月已西坠,杨戬收功起来,气色依然灰败。他来到案几边,也如沉香方才那般,看了定魂鼎半晌,轻轻叹息一声。
四公主的情形,较之一年前,好了不少,但每月都须他渡入法力,消弥魂魄被强驱开时留下的后患。此举虽有损于他自身,却是最安全可行的法子,毕竟这女子与三妹交好,又看着沉香长大,若就此送了性命,岂不是要令他们一生不安?而且,四公主魂魄的痛苦无助,仿佛随时都会散去的虚弱,也令他渐渐觉出了极深的愧疚。
再有几日就是月圆之夜了,必又要替她治伤,杨戬试着提了口内息,眼前一黑,急伸手扶住案沿。他暗自皱眉,知道这不是硬逞强的事了。若再耗费真元,没个一年半载休想复原过来。
再和老君交涉?虽有金刚琢在手,但此物奇货可居,不能因龙四轻率用去。杨戬沉思片刻,目光移开,宝莲灯忽然映入眼。
自老四骗来灯后,杨戬收入密室,一时也没想过要派什么用场。此时看到,心一动,宝莲灯灵力充沛,用来救治魂魄是最好不过了。至于老四等人方才的那番顾忌,细想之下也还有些道理,生死之事自己早看得淡了,但大事未定之前,却不能真的栽在那猴子和沉香的联手之上。沉香还太年轻,若没有他暗推动配合,就凭那孩子一腔的热血,又能成什么事呢。
法力遥摄,宝莲灯已飞入手里。
嫦娥不禁低头去看怀里的龙四公主,见她合着双目,不支睡去,脸上犹带着泪痕。那样一间斗室,一只小小的鼎炉,担惊受怕,生死不知,偏还要重新目睹一回,难怪四公主会辛酸悲愤,受激走火。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那个男子权欲薰心,一手造成。
“杨戬,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狠辣呢,这样对一个弱质的女子。可我和净坛使者结拜时,你为什么不肯杀我?若你那时动了手,或许现在,就算知道了你便是羿,我也不会为你心疼……”
搂紧了四公主,嫦娥默想着自己的奇异心事,莫名的情绪纠缠在心底,只欲尽数淡忘,却又此起彼伏,动荡无休。她怔怔出神之下,几乎忘却了身在何处。
身边传来哄笑声,半晌才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又是一阵大笑。嫦娥惊觉过来,一抬头,下界已是清晨,杨戬带了梅山兄弟哮天犬,正向华山行去。百花拉了她的袖子,道:“真是的……那个杨戬,他不知道宝莲灯失了灯芯倒也罢了,竟想着用雄灯的口诀来驾驭雌灯。方才失败时,他那愕然的神色可真叫好看呀!”掩口窃笑不止。
方才杨戬持灯,想起昔日女娲娘娘传诵的口诀。雄灯虽早已送给哪吒塑形,那口诀却未曾忘记,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试试。他心也知未必有用,但是,除此之外,便要去骗三妹传授方法,那种情形,对他而言,较之逼迫沉香,只更加神伤难堪。
口诀诵出,自然是无效,他长叹一声,传来哮天犬等人前往华山。镜前众人不知他的心事,看他狼狈,无不大笑失声。
“有什么好笑的!”
只有哪吒百感交集,又不好多说什么,坐在一边生着闷气。百花的嘲笑显得分外讨厌,他沉着脸,终于忍不住暴喝出声。
一声喝出,众人这才想起,他是莲花化身,全仗杨戬的雄灯才复生于世,大家只顾奚落杨戬,一时竟忘了这层关系,无不尴尬。沉香在镜里听到,知道气氛有些僵了,便向母亲笑道:“娘,到华山了,杨戬这一趟来,是骗您口诀的吧?等他发现宝莲灯成了废物时,他的表情才会真正地好看呢。”将话岔了开来。三圣母点了点头,想着那时转动的心思,悠悠地叹了口气。
杨戬行到最后一道石门前,抬手欲推,却又忍住,只站着出神。
真要这么做吗?门里,是他宠了近三千年的妹妹。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是自己被压在这潮湿阴冷的山下,就算受再多的折磨,他也心甘情愿。
但却不是。而且,造成这一切的,却正是他自己。
他一直不喜依赖法器,否则,也不会轻易将雄灯赠与哪吒,宝莲灯是三妹的护身法宝,于情于理,他更不该有丝毫染指的念头。可现在,他非但从她唯一的爱子身边,巧取豪夺了过来,还想着要利用母子天性,去骗取那口诀,来作为他保全自身的利器。
见了三妹,如何开口,又如何说得出口?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比对着千军万马的杀戳,都更加疲惫不堪。
转身想着离开,来时下定的决心,却止住了他迈出的步履。罢了,事已至此,再多的难堪,都由自己来背负了吧,只要大事得成,只要,能护住三妹和沉香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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