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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天廷,一个人进了侧殿,吩咐下吏们不得随意打扰。众人原以为他要调治伤势,他却更换了朝服,欲出去,又收回脚步,就那么对着一殿的寂静出神。
神殿里只有两种颜色,灰和黑,这里也不例外。黝黑的地面,古拙得全无装饰的硬木长榻,泛着奇异光泽的铁灰色。杨戬喜欢简单,这间侧殿更是简单得到了极致。他常在这里独坐通宵,柔和的月色直接洒到座前,更衬出神殿的阴郁寒冷。
“三妹将宝莲灯给了沉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胸口仍在隐隐作疼。猪戒残存的那么点法力,都足够击散他的护体真气,若这头猪恢复过来,与沉香联手,逼他们弃庙逃命绝非易事。猪戒在天廷时就好色贪婪,毛病多多,沉香跟他久了,近墨者黑,只会更不成话。
小胜一场,就狂得没了边,须尽快截断他的退路才是。那么宝莲灯怎么办呢?本想由着这灯来护住沉香的周全,但他们有所藉倚,还会按自己的设想,乖乖去找猴子撑腰吗?
“主人,我回来了。”
是哮天犬有些胆怯的声音。这狗儿踉跄着奔入,凑近杨戬身边,脸上红肿,衣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显然伤势不轻。
杨戬正心烦不已地思量着得失,见他如此狼狈,更是没好气:“抓捕了沉香这么久,不但人没抓住,连宝莲灯都没拿回来。”
“属下该死。”
刚回神殿时,杨戬本欲去瑶池,却又犹豫,净坛庙的这一败,能不能瞒过王母娘娘的眼睛,极为难说。又看了眼哮天犬,方才盘算了半晌的念头清晰了起来,不管如何,须逼他们离开再说,现在这样,目标太大。如果王母动了疑心,另外委人来插手此事,便是自己想护他们周全都是不能的了。
“想尽办法,务必拿到宝莲灯,这样才能抓住沉香。”
“是,是!”
“派人下净坛庙盯住他们,落了单就下手,我就不信他们一辈子总在一起!”
“是!”
“到华山把老大和老二调回来,我怀疑,他们暗也相助过沉香。”
“是”
杨戬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哮天犬哈着腰连连称是。沉香有些看不过眼,冷冷地道:“杨戬的心性,果然不是一般的冷漠。哮天犬对他忠心耿耿,伤成这样,他问也不问,只顾着责骂和交待事情。”康老大道:“哮天犬后来坏了鼻子,杨戬就更不正眼瞧他了。这狗儿自己也不争气,前几年我迫他服无忧草时,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主人是好人,我呸!”
哮天犬被主人训得垂头丧气,便要退出,又被杨戬一声喝住:“还有,今天败给宝莲灯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只老狐狸为了打宝莲灯的主意,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若二郎真君不敌外甥宝莲灯的话头再传出,更不知要引来多少仙鬼妖的垂涎。
哮天犬苦着脸道:“主人,你看我这德性,我还能说得出来吗我……”心里多少有些哀怨,主人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但谁让自己砸了差事呢!看看杨戬脸色,自觉离开,抓紧办事去了。
但瑶池还是要面对的。又沉吟了一阵,杨戬还是决定面禀王母,主动请罪。王母听了他的委因,漫步在水榭的九曲小桥之上,意态悠闲,说出的话却尖锐如刀:“你一个堂堂的司法天神,这么长时间了,连一个法力如此低微的沉香都抓不到,要说你没有私心,连我都不相信。”拉长了语调,显得极为讽剌。
杨戬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垂首道:“娘娘,小神不敢。小神几次功败垂成,都是因为有人在暗帮助沉香。所以至今……”
王母道打断他的话,声音转冷:“这些对别人来说,也许算得上理由,但对司法天神来说,却只能算是借口。我就再给你三天时间,活的不行,死的也要,押着魂魄上天,也算是你的功劳。否则,你这个司法天神也算做到头了。”
顿了一顿,王母转过身来,问道:“你有难处吗?”说话间双目炯炯,逼视着杨戬,似要看透他心真实想法。
杨戬顺从地答道:“没有。”
“会不会因为是你的亲外甥而下不了手?”
“不会”
王母宛然一笑,款步盈盈,走到桥栏边看向瑶池亘古不竭的仙灵之水,柔声道:“我不是想成心为难你,只是想用这件事捍卫天规的尊严。人心如水,有隙即有渗漏,有渗漏,必损法度。所以,你自己先想清楚,到底是要外甥呢,还是要乌纱帽,要好好想上一想。”
杨戬沉默,然后应道:“小神明白。”告退出去。
神殿的寒冷,又甚了几分。杨戬侧身而坐,眉宇间不萦一丝情感,却又似蕴了许多心事,沉重再也无法展开。呼吸冷凝成雾,看得见,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去,归于一片寂灭,就如注定逝去的那些过往一般。
失去的已经太多,最初那个期翼,依然遥遥无期。他所期翼的其实并不奢侈,家的温暖,亲人的微笑,那道柔和的月光。他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拥有,他只希望有机会远远地看着,守护着,那就足够了。
司法天神的权力,百年的艰难,付出与获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再将两者剥离开来,自下了那个决心时起,他就无路可以回头。那么,到底还要不要将沉香也逼到绝境之上,去背负起那些宿命般的痛苦挣扎?
许久,他独自外出,等降下云头时,众人无不一惊,古木参天,庙宇清净,正是净坛庙。
他隐形进了庙,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脸色阴沉。这时日已近午,庙里却十分安静,鸟儿在古树绿荫里叽叽喳喳地鸣着,和不远处的客舍里的鼾声遥相呼应。又过了会,小玉和丁香说着话过来,抱怨着才打败二郎神,一个个就光顾着睡觉偷懒,谁也不肯用功了。
就看杨戬嘴角微勾,冷冷地笑了一声。小玉和丁香便坐在他身前的大树下,相互说着心事。沉香看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时的杨戬,只要随手一掌,就能要了两个女子的性命。幸好杨戬并未出手,只是听着,冷笑的讽剌之意越来越浓。
两个小儿女无非在说心底的情窦。同时苦恋着沉香,不愿与对方分享,偏偏两人此时仍是朋友,千般滋味,只言片语里表露出来,似酸实涩,似涩又甜,甜里又有着隐约的害怕与戒备。
龙想到那时受的熬煎,不禁说道:“说句实话,就是现在的杨戬,也有一处是远不及沉香的。”哪吒哼了一声,道:“就沉香?看他这一身的毛病,不过是运气好得离奇而已。”龙酸酸地道:“我又不是说他的运气——他讨女孩子欢心,可比杨戬高明太多了。那时的丁香……啊唷!”一声痛呼,却是龙四暗拧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胡说。
沉香在镜内尴尬不已,只看着杨戬动静,佯装没有听见。丁香和小玉说了会话,一赌气,也回房睡觉了,偌大的院子,越发幽静,充满了慵散的氛围。
杨戬的怒气,弥漫上心头。就这样一个孩子,还夸口过粉身碎骨也会救出母亲?刘彦昌背弃过三妹,难道,三妹唯一的孩子,也要让她失望一回吗?
“沉香,我曾想尽办法,要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可是你自己不肯——别怪舅舅心狠,这个世上,想获得就必然要先付出。你这么好逸恶劳是吧,那就由我来毁了你的安逸,毁了所有能给你安逸的人——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要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杨戬默然思付着,三圣母却越看越是奇怪,问道:“沉香,他这一次,没去为难你们?”沉香摇了摇头,没有杨戬曾来过的印象。可这时大家都在睡懒觉,他只要隐身进去,无声无息地就能得手,何必只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地出神?
但见惯了杨戬的诡计多端,就算是哪吒也不敢往好处想,百花冷笑道:“成在算计着,该怎样才得到更多利益。沉香害他在玉帝王母前,接二连三地受累挨训,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单是捉沉香上天交给王母处置,岂足以消他的心头之恨?”
小玉想到后来的事,内疚地靠近沉香:“我不是诚心要偷宝莲灯的灯芯的,实在是姥姥伤得好重,我不能看着她老人家死……”镜外老四老对视一眼,幸好镜里看不到外面,要不,他二人就要尴尬不已了。正是在净坛庙附近,他们完成了杨戬的任务,截杀了老狐狸。当时还想着捉住小玉,老狐狸死前将灯芯逼小玉吞下,两人毫无准备之下,竟被小玉打得狼狈逃命。
这些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沉香不愿小玉伤怀,搂着她,笑道,“其实我该谢谢小玉,幸亏小玉拿走了灯芯,让我没有退路,要不然杨戬就真要称意了——我那时以为有了宝莲灯就再不用怕谁,别说练功,连早起都懒得早起。‘小玉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地靠在他肩上。
仍没谁起来,杨戬不再久留,驾云返回天廷。连串的命令吩付下去,非但净坛庙,连东海和月宫都分派了人手监视。龙四脸上变色,想起不久之后,自己便去了广寒宫,希望嫦娥能说动猪戒。
当时她找到净坛庙,发现宝莲灯的灯芯被盗,成了废品,苦想对策之下,终于想到孙悟空身上。三界只有此人曾与杨戬战了个平手,沉香若能拜得这等明师,何愁没有成就?可猪戒对这个大师兄极为敬畏,一则怕事,二则不敢扰他清修,说什么也不肯。她无奈之下,听从了龙的建议,劝动嫦娥下凡来说项。现在看来,只怕她才踏入月宫,杨戬便已得到了密报。
净坛庙与相关各处的动静,果然事无巨细,杨戬全部了如指常。对沉香的表现知道得越多,就越发坚定了杨戬已下的那个决心。
“再不能由着沉香呆在净坛庙,唯有寻找机会,按原来的主意,逼着猪戒带沉香去找那猴子学艺。猪戒,你一无是处,又怎配做我外甥的师父?”众人只见他低头默思,脸上浮起轻蔑不屑之意,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不过有宝莲灯在,想逼走人还真是有点麻烦,只有趁他们分开的时候下手了?正沉吟,已有细作来报,龙四公主到了月宫,寥寥数语后,便与嫦娥仙子去了净坛庙附近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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